程蓄在人群中，眼见着程廖那一大家子如同蚂蚁搬家一般，从里屋将那些表面脏兮兮的破坛子罐子、各种打满补丁的破布包着的行李、看不出原本成色的箱子等搬出来放到借来的板车上。一想到这些东西要放入自己那簇新的宅子，他便有种肉疼的感觉。
不过，很快的，他的这点感觉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急躁。因为程廖一家做事太拖沓了，那么多人，小半个时辰，才勉强挪了两板车东西过去，加上那家的小孩在一旁捣蛋，妇人偶尔停下来和围观的人拌拌嘴，天色都要晚了，这才开了个头而已。
“程廖，程廖……”程蓄拨开人群，来到宅子大门口喊道。
程廖正坐在里头翘着二郎腿看着弟弟们和女人们搬家，一听是程蓄的声音，立马站起身，几步来到门口，“族长，您怎么亲自来了？您放心，这正搬着家呢……”
程蓄环顾一圈，脸色不好，语气很重，“这就是你说的搬家，我在旁边看着，就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看看，太阳都快下山了，你难不成想摸黑搬家不成？”
程廖被程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吼，有些下不来台，但是也不敢直接对上程蓄，便将怒火转移，给了身旁的媳妇一掌，将她扇倒在地，紧接着，还踹了好几下，“我让你慢吞吞的，只会吃粮不会干事的臭娘们，没见着族长着急吗？手脚还不加快些……”
程廖媳妇被踹得生疼，但是只敢小声呜咽，等到程廖打完后，她才敢从地上爬起来，小声说道：“我这就去收拾……”说完，不敢多看旁人同情的目光，一瘸一拐得快速进去里屋。
程蓄被这场闹剧打乱了步骤，也没了脾气，“我让村里人帮忙，你家里有啥贵重东西自己收好。”
“族长说得什么话，我程廖家，哪能有什么贵重东西，都是一堆破烂。”
程蓄深知程廖一家男人的性子，虽然都有一些偏门能赚些银钱，但不是花在了青楼，就是花在了赌场里，一个子都很少往家里带。若不是娶的几个媳妇有一两个顶事的，这个家早就散了。因此，程廖说得家里都是破烂，他是相信的。
很快的，程蓄给了几个村汉一点小钱，他们也加入了搬家大队里，搬家的速度肉眼可见得提高了。他瞧了一小会儿，眼见到了晚膳时间，便慢吞吞得回去，打算用完晚饭再好好理下迎接程韵和程老爹的章程。
接下来两天，程家村就跟要过年似得，每家每户里里外外都被程蓄严令必须打扫干净，程老爹的祖宅更是在程蓄不吝啬银钱的情况下修缮一新，至于程家那边祖宗的坟墓，更是收拾得如同新坟一样，就等着程韵一行人驾临。
程蓄除了做这些功夫，还给村里人下了封口令，若是谁把程家祖宅被程廖一家占了的事说出去，以后就别想呆在村里了，就连何大一家也受到了威胁。
就这样，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程韵和程老爹的马车慢悠悠得出现在程家村村口时，迎接他们的是已经翘首以盼一个时辰的村民。
程韵早料到这情形，若是搁在往常，她势必要下马车，和村民们寒暄几句，但是因为程老爹的关系，她对程家村人也没有好感，所以在门口停了下马车，坐在马车上和村民们打个照面和一声招呼，便又放下车帘启程往祖宅行驶去。
程蓄对于程韵高傲的态度没觉得什么，那可是尚书大人，能够让他们这些普通村民见一面已经是恩赐了。他和村民们躬身立在道路两旁，等到马车经过后，这才起身挥手让无关紧要的人散去，自己领着和程老爹这一支关系比较近以及村中比较有名望的族老朝祖宅走去。
这边，程韵扶着程老爹在一处宅子前下车。
程老爹站在门口注视了一会儿，“比记忆中小了许多。”
程韵笑笑，说道：“这是因为爹您的眼界大了，所以显得祖宅小了。走吧，爹带我逛逛咱家祖宅。”
程老爹从恍惚中醒来，笑了一下，“嗯，爹带你逛逛。”
其实，这祖宅不过就是前院后院，再加上十几间空荡荡的房子，并没什么好逛的。只不过，程老爹会指着某个地方，有些不确定得说起某些在这宅子发生过的往事。
程韵认真听着，两人时不时爆发一些笑声，张武和思文跟在后面，也忍不住为两个主子高兴。
等到逛完房子，几人在大厅坐定，便有护卫来传话，“程氏族长带领族老们过来求见，两位主子，是否带进来？”
“嗯，带进来吧。”程老爹回道。
程蓄带着一群人进来，刚要行礼，便被程老爹出言制止了，“今日只叙旧，没有官民之别，各位，坐吧。”
这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依言落座了。
程蓄主动帮忙介绍这些人的身份，程老爹听着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点头颔首。等介绍完了，场面一下子有些冷。
程廖身在其中，自觉自己是程老爹最近的亲人了，不顾程蓄之前谨言慎行的叮嘱，开口说道：“堂伯，您还记得我爹程佑吗？”
程老爹瞄了程廖一眼，“哦，程佑呀，记得，我年少时他还抢过我的馒头，让我给他下跪磕头呢。”
程廖没想到程老爹会这么回答，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程蓄暗骂程廖哪壶不开提哪壶，连忙岔开话题：“程大人，您不是说要祭祖吗？一切都准备妥当，可要移步？”
“不急，先办其他事。”程韵回答道。
正当程蓄疑惑程韵说得其他事是什么时，突然门外一阵阵吵嚷，厅上的人隐约听得说“要拆功德碑”等话语。
程韵嘴唇微勾，笑道：“各位，随本官移步村口看一场好戏如何？”
一行人出了祖宅，程蓄一路听着村民们口耳相传的话音，竟是有人要拆掉清和先生的功德碑，一下子又好气又好笑，当着正主的面拆正主的功德碑，他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
哪知，接下来，事情的发展远超过他的想象。
拆碑大队为首的竟然是夏知州，除了负责拆碑的人，还有需要闻讯而来的明州百姓。
夏知州一见程韵的身影，眼睛都亮了，几步来到她跟前，摸了摸额头的汗水，说道：“程尚书，你可算来了，我可是按照您的吩咐将拆碑的消息放出去了。百姓们听说要拆碑，自发过来护碑了，您可得好生跟百姓说道说道，不然我这个知州可是要当到头了。”
程韵笑着安抚了夏知州几句，接着走到围着自己的功德碑的百姓面前，简单瞄了一眼，然后对着怒视自己的明州百姓朗声说道：“怎么？明州的百姓对一块功德碑这种死物这么推崇尊敬，却对正主不屑一顾吗？我是程清和！”
此话一出，原本满是怒容的百姓脸上多了一丝错愕，紧接着是难以置信，口中纷纷说道：“清和先生来咱们明州了？”
夏知州适时上前佐证，指着程韵说道：“这便是你们口中的清和先生，你们要护住的功德碑，便是清和先生要拆的，这样的话，你们还要护吗？”
“为什么呀？清和先生？”百姓中有人不解问道。
“不能拆不能拆，这是清和先生的功绩，是实打实的……”
眼见百姓越来越激动，程韵适时发话，“请各位稍安勿躁，听我一言。我很感谢，各位百姓对我的认可，给我立了这么一个功德碑。但是，我更希望，我的功德碑是立在各位百姓的心中，而不是一块死物上。同时，我对大家也是失望的！”
程韵说到这里，顿了下，直视了一个个百姓的双眼后，“我对大家失望，是因为大家因为我的贡献，因为这个功德碑，给了我的族人优待，让他们不能严于律己，不能成为同我一般为天启国为老百姓作出奉献的人。你们这是在捧杀我，也是在捧杀我的族人，所以，在此，我要毁了这块功德碑，毁了我的族人躺在我的功劳簿上坐享其成的懒惰心理。也请明州的百姓对我的族人加以更严厉的监督，让他们成为更好的人吧，不要让他们有一天真的成为明州的害群之马。”
说完，程韵对着底下陷入沉思的百姓深深得鞠了一下躬。
夏知州暗道，绝，太绝了，这是要把程家村的人架在火上烤呀，这些话若是传出去，程家族人以后的一言一行都会被明州百姓盯着，但凡想做点坏事，呵呵，难！
同样晓得程韵话中关节的程蓄，脸都气白了，这是什么意思，因为是你程清和的族人，所以更得成为人中楷模是吧？他突然觉得，和程清和同族并不是多好的事情了。
可惜，百姓们却是认可程韵的话的，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我们帮着拆碑，以后一定帮清和先生监督程家族人。”
“对对对，不能让明州程家人拖清和先生的后腿。”有人附和道。
程韵的三言两语，让护碑的百姓摇身一变，成了拆碑的百姓。
夏知州看着大家热火朝天得拆碑，对比刚刚的群情激奋，只觉得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