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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再见故人,曾经的一些恼人的回忆竟不由自主的冒上来。

明明已经躺在床上准备好好休息,一闭上眼睛,往事纷沓而来,她努力放空了脑子,强迫自己进入一种脑子空空什么也不想的境界,终于模模糊糊进入梦乡。

然而连这梦也是关于往事的。

与陈桓岳的恋爱经历,如果对他来说还尚有点值得怀念的东西的话,对于她来说,留给她的感觉只有一个词:屈辱。

当然,这屈辱并非陈桓岳本人带来的,他也从未想过给她屈辱,甚至如果他知道的话,还会尽一切努力的去避免带给她屈辱的人或事,但是……有时候事情并非总能如人所愿……

陈桓岳对她很好,这是个温柔体贴而且懂得克制的大男孩,哪怕那时候才21岁,身上还带着青涩和学生气,做人做事却已经妥帖周到,任何事情只要交给他,都不用再担心后续。教授和同学们都喜欢他,是大家心目中的大众男神。

而且他模样还长的不错,说话做事文雅且彬彬有礼,带着一股大家族重视培养,而自小得来的天生的优越感——这优越感并不是刻意的,为了融入人群,有时候他还会费尽心思的将这股优越感藏起来,免得让别人觉得不适。

这样的人原本是和她没有交集的,但是奇怪的就是这点,直到现在她都觉得匪夷所思。

有一天她在奶茶店打零工,那时正是早上,也没什么客人,他突然走进来对着她说:“杨衣同学,我是高你一届的学长陈桓岳,我的专业是工商管理,李明伟教授是我的导师。这是我的学生证。”他拿出学生证递给她,当时她一头雾水的接过来,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陈桓岳等她看完学生证,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非常严肃的对她说道:“杨衣同学,我接下来将要说出口的话完全出自我的真心,并非是与人打赌打输了,或者什么真心话大冒险游戏,亦或心血来潮,而是经过我深思熟虑的结果。”

陈桓岳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哪怕杨衣再内向,交际圈再小,也认识他,他这一番郑重其事的话让她几乎有点大惊失色了。

“呃…您请说…”记得她当时磕磕巴巴的说,甚至用了敬语。

陈桓岳认真的看着她的双眼,语气诚恳而温和,甚至带着点温存的说道:“我喜欢你有一段时间了,你能做我的女朋友吗?”

而那时,她穿着地摊上买来的19.9元的t恤,49元的牛仔裤,刷的起毛的运动鞋,浑身的寒酸气息简直扑面而来。

不知道为了什么,也许是虚荣心,她答应了他。

之后的交往,他温柔体贴,既不过分干涉她的生活,也不强行改变她的意愿,不会像那些没谈过恋爱的直男一样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闹别扭,也不像一些自以为是霸道总裁文男主角的大男子主义者一样自以为是。

他尊重她强烈到甚至没有必要的自尊心。

她说自己要打工,可能没多少时间去约会。他就委婉的向她推荐了一份在校大学生可以做的工作,工资也不错,并且上班后发现他也在这里工作。

她说自己是个比较慢热的人,而且对他还不是很熟悉,可能没有办法有很亲密的举止。随后在两人相处中,他的行为就很克制礼貌,连牵手之前都会首先征得她的同意。

她有时候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提前调查过她,要不然为什么,他好像比她更了解她的生活习惯。

有时候,她甚至会卑鄙的认为陈桓岳是出于看她的笑话和她在一起的,是为了看一个穷困潦倒、又有着极度的自尊心的女孩,如何在生活中左支右绌,像个小丑一样试图将穷困这个球藏进衣服里,自以为别人已经看不到,却没想到那个球早已从衣服下鼓鼓囊囊的突了出来。

陈桓岳虽然没有刻意显示过家庭,但毫无疑问,从他的谈吐气质,吃穿用度,都可以看出他家庭条件优越,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优越。

但他一直在迁就她,无人时陪她在食堂吃饭,陪她打工,和她一起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学习,和她在公共公园里压马路——都是一些不费钱的活动,因为她不想花他的钱,她也不习惯理所当然的让男方负责约会中的所有金钱。

而且,那时候她过于谨小慎微,性格苦逼,甚至无法给他提供什么情绪价值,反而是陈桓岳一直在温存的体贴她,支持她,赞美她。

有时候,她简直认为他是个天使。

也有时候,她认为他可能是个恶魔,终有一天会撕开这温存的面纱,露出真正的目的。

她想要靠近他,就像在寒冷的严冬,想要靠近火源。

她又想要推开他,因为她担心自己习惯了这温暖后,万一这火源突然熄灭了,她会感到比以前经历过的寒冷更加寒冷。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一切都很好。除此之外,一切都很不好。

她一般会晚点去食堂吃饭,那时候人流高峰期已过,她不喜欢人多的环境,另一个原因是这时候人不多,食堂阿姨打饭的手可以不那么抖。

那时候她总是很饿,对一切食物都很珍惜,她的饭粒总是配着汤汁吃的干干净净,但是同宿舍的女孩子好像比赛似的,以浪费食物为荣,以比赛谁吃的少而自豪,好像吃得多就是粗鄙的、俗气的、不入流的。

她们点一份外卖,只吃几口,然后丢掉,等饿了,就再点一份。

有一次,她看到同宿舍的韩娇点了一份烤肉拌饭,只吃了几口就准备丢进垃圾桶,她觉得浪费,就多看了几眼。韩娇似乎察觉到她的眼神,笑着问:“杨衣,我吃饱了,还剩这么多有点浪费,你要不然帮我吃了吧!”

杨衣那时候刚打工回来,饥肠辘辘,筋疲力尽,她要交学费,要挣生活费,话费流量费,虽然学校对贫困生有补贴,但完全杯水车薪。

如果是往常,强烈的自尊心会让她毫不犹豫的拒绝,但那时疲惫和饥饿已经让她无暇想太多,她谢过韩娇,接过来饭,忍着不让自己狼吞虎咽,把饭吃光了。

那时候,她的自尊心和羞耻心强的可怕,并且害怕亏欠任何人,因为她没有东西作为回报。她最害怕团体活动,因为没有凑份子的钱。

吃完饭后,作为回报,她拎起自己和韩娇的热水壶去打水。刚出宿舍门,便听到李宁馨嘻嘻笑着:“瞧她那寒酸样,吃人家剩饭还吃的津津有味,像一辈子没吃过好东西似的……”

韩娇柔声道:“别这么说,又不是人人都有好的家庭条件…”

剩下的她已经听不清了,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头昏脑胀,浑身也像麻木了一样,连怎么走出宿舍楼都不知道。

走在半路上,她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刚才还美味无比的烤肉拌饭现在却像一团大便似的令人恶心,她浑身一阵发麻,又一阵阵的虚软,她头昏眼花,几乎要耳鸣,只能放下热水壶,在花坛边上坐着缓缓神。

是的,她知道自己浑身都是穷酸气,因为穷不是从廉价的衣服牌子,平价的化妆品,月底总不够花的生活费中显现出来的,而是从是从身上的一个线头,陈旧没了弹性的内衣,总是没电的二手手机,从每一个回避的眼神、每一个瑟缩的动作、每一句露怯的话语中显露出来。

她从来不认为穷困是一种过错,但穷困却实实在在的让她远离同龄人的生活,让她和明明与这些同学同处一室,却像生活在两个世界。

李宁馨的话固然让她像被针刺了一下,但韩娇的怜悯却让她更加难受。她可以坦然接受别人的鄙夷,却不能忍受别人高高在上的怜悯。

这怜悯让她像低了一头似的,连自己的人格也低了一阶——贫穷没有让她觉得自己和别人不平等,但这怜悯却让她抬不起头来,像奴隶在主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她拼命的想让自己找出一些强于她们的地方。

家庭,她们虽然都不算大富之家,但大都处于中产或小康,而且受到父母爱重。她呢,不提也罢。

学习?可悲的学习,她因为忙于打工,学业甚至只能堪堪保持在中等。

性格?她内向,嗫于人言,交际圈狭小,没有她们落落大方。

容貌?各个都是二十多岁的青春靓丽的大学生,稍微打扮一下就很漂亮。而她甚至连化妆品都不舍得买,至今她都不会化妆。

她想来想去,唯一她比她们强一点的、特殊一点的——她有一个男朋友,一个万众瞩目的男朋友。

她曾多少次在宿舍半夜里,听闻她们对学校里的优秀男生品头论足,还暗地里进行评选排榜,而陈桓岳几乎每次都当选第一。

这也是她为何一口答应了陈桓岳表白的原因。

想想看,一个她们总在偷偷议论、暗暗喜欢的男神式的人物,竟是宿舍中最不起眼、最寒酸的女孩,暗地里的男友!这不但是一种虚荣心的满足,这更是一种无形的报复。

是的,你们看不起我,是的,我没钱没家世,是的,我内向不会说话,我还会吃别人的剩饭——但是,那个你们暗地里议论的、默默喜欢的男生,他只喜欢我,他不喜欢你们任何一个人,他是我一个人的所有物。

她拎着两个热水壶坐在花坛边,周围来来往往的同学们,谁也不知这个低着头的普通女孩此刻心里有怎样疯狂的念头。

她阴暗的,卑劣的,而且是可悲的,疯狂的想象着,想象着自己冲到宿舍,冷笑着踹开门,故作随意而又得意洋洋的对她们说:“李宁馨,我听说你昨天在校论坛上给陈桓岳投票了?韩娇,我听说你很喜欢上回校庆会上陈桓岳弹的那首钢琴曲?周贝贝,上回我还听你说梦话,喊到陈桓岳的名字呢!”

她要故作娇羞,故意矫揉造作的,用一种娇滴滴又带着炫耀的语气对她们说:“桓岳说谢谢你们的喜欢,不过他有女朋友了,他的女友叫杨衣,所以请你们自重一些!”

如果她们不相信,如果她们惊诧、嘲笑、恶毒的讽刺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更好了,最好狠狠的辱骂她,骂她异想天开,骂她做梦,骂她想男人想疯了,骂她应该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货色——那就更好了!

那时她简直会兴奋的全身发抖,脸色激动的红通通的——因为她知道,接下来才是好戏开场,才是报复戏码的最佳高潮!才是她这个丑小鸭荒漠般的生命里最大放异彩的时刻!

她会亲自挽着陈桓岳的手臂来到宿舍——那时候她刻意不去想男生无法进女宿舍的事实——她要大大方方的、昂首挺胸的,甚至是得意洋洋的,矫揉造作的挽着他的手臂,像个凯旋的将军带着勋章一样向所有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挥手,向所有陌生的、有过龃龉的、刚面熟的,同班的、同年纪的、高年级的,对所有的人打招呼。

如果有人问她,你们是什么关系?——那就太好啦,太正中她的下怀啦,她甚至会暗地里感激这个问她的人,她会故作淡然,故作随意的指指陈桓岳,微微一笑:“我的男朋友,陈桓岳。”

然后在一众面面相觑和议论纷纷中,她傍着陈桓岳走进自己的宿舍,在李宁馨韩娇周贝贝她们面前,用最淡然最随意最漫不经心的语气向她们介绍:“各位姐妹,这是我的男朋友,陈桓岳。他听说你们不相信他是杨衣的男友,所以亲自过来证明一下。”

那时候,她们该是什么的表情?她自己应该是怎样的心情?

那时她已经激动过头,想象不出来了。

陈桓岳啊陈桓岳,那时候,他哪里还是个人?他只是她借以炫耀的工具,是她黯淡无光的身上唯一闪耀的光华,是她阴暗自卑的心中无限膨胀横流的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