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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宁非常节省。她的三等助学金二十九块六毛,不知他们是怎么算得如此精确的。

不是给现金,而是直接发菜票和饭票,吃不完可以退,不够可以再买。

这意味着她只能吃那么多。

她一定要节省,绝不能多吃。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她不能再给姥姥增加负担,她实在张不了那个口了;另一个是,她可不想对着那个半尺见方的小窗口,说买几块钱的菜票几斤饭票,那种情况是结巴的噩梦,是最难说话最容易结巴的时候。这个问题实际直到她博士时代都没解决。

总之,最容易口吃的场合,就是空对空地对打菜员说要哪个菜,在公共汽车上买票报站名,商场里买看不到的东西,打电话说自己是谁,在公众场合介绍自己的名字和家乡,都是最大的恐惧。这种恐惧一般会伴随到中年甚至一生。所以,小宁即使不用节省,她也不想买饭票。何况她必须省钱。

所以,她脑子天天想的是如何省钱。她像个苦行僧一样折磨自己,经常舍不得吃菜。饭堂的菜太贵了,最便宜的一般都要两毛一份,还是素豆芽,5分钱都不值,带点肉就三毛五毛的,炖鸡要一块,更坑。刚进大学那段时间,她基本上每天早上买一毛钱一份的咸菜,中午买两个馒头和二两菜饼,菜饼是晚上吃的。一份咸菜吃两天,一天的菜金就是五分钱。她觉得自己不配吃菜。

大学前两年,是她一生中最瘦的时候。她的身高基本达到最高点,体重却是最轻,也就70多斤,最轻的时候是60多。因为她连馒头都要精算着吃,早上一个,中午一个半,晚上半个加二两油饼。而在姥姥家,主食还是没限制的,想吃就吃。在学校,全靠她自己,在她眼中就全是钱,全都要努力地省。她就那么苛刻地折磨自己。她心中是一个念头:

想吃好的?你不配!

这样算下来,她一个月也就吃十几块钱,二十九块六毛的助学金有时能剩下一半。每次生活委员在班级里说要退饭票时,那都是她最有成就感的时候,每次都是她退得最多。以致修长的帅帅的长着好看的浓眉毛的男生活委员问她:

你不是生病了吧?吃那么少?

她笑笑不说话。

生活委员又用好听的带江南口音的普通话说:赵宁,你那么瘦,也不用减肥……

她还是不好意思地笑笑。帅哥和她说话,她实际正在惊慌失措中。

生活委员走了,她又趴桌上骂自己无能,那么帅的帅哥关心自己,怎么就无能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呢?

一个男生却飘来一句,她家穷呗,看身上那补丁!

小宁没转头。她却记住了那个恶毒的声音。是刘杰英。

然后又一个风吹般缥缈的声音,她结巴……

她又记住了。

经历的人越多,小宁越明白,哪儿都有恶毒的小人,避都避不开。因为,你每遇到十个人,里面总至少有一个小人。小人最喜欢抓人缺点。她越来越明白小学的班主任不过是她一生遇到的几百个小人之一。

但明白不意味着原谅。小宁一生痛恨小人。一生远离小人。

实际上,小人通常活得更不顺,因为自己作而经常被人整。多少年以后,小宁看到了太多这样的事情。

小宁这时就会恶狠狠地对自己说:

你惹我,你活该!

时候没到,小宁就会对自己说:

你会有报应的!

这就是伟大的阿q精神。中国人的道家内核使得中国人忍耐力登峰造极。梁启超鲁迅带领全国知识分子全国人民批判国民性批判了上百年,小宁却不以为然。名人的固执和盲点比阿q更甚。

不是阿q,我活不到现在。她对自己说。

阿q也会愤怒。阿q也会饿。阿q也会嘴馋。

小宁就这样女苦行僧般残酷地对待自己。经常一天就那点咸菜和一点油饼。

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室友们天天吃好的,鸡肉,排骨,鱼,午餐肉,火腿,狮子头,都是她特别想尝一下的。但实际上她好久连青菜都舍不得吃了。天天馒头配咸菜,晚上的二两油饼是她唯一的美食。

上午四节课,她上到第二节下课就饿得肚子咕咕响了。下面的第三第四节让她觉得无比漫长,正好又是那个无趣的古典文学老师,照本宣科地念教材,又一副很不自信的样子,猥猥琐琐。小宁很看他不上。都做大学老师了,又不结巴,那么猥琐为哪般?越厌恶,就越感觉饿。看着那白白胖胖不自信的大脸,越看越像电风扇,又越看越像大肉包子。

……肉包子很香。发面的,好面的,白白的,咬开里面全是肉,特别香。一毛钱一个。小宁的口水又开始泛滥了。

我要吃菜,她对自己说。

我要吃菜,我要吃菜,我要吃菜……

她花三毛钱买了一份肉丝包菜。

那菜一大盆,就放在最靠近窗口的地方,不用说话,用手一指就好。

买好了,端到一个角落。对着墙坐下。

她把菜看了几眼。

你配吃吗?她问自己。

第一勺菜进嘴,肉丝的香味伴着下颚骨的酥麻传遍全身。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流下来,滴到碗里。

她悄悄地抽噎着,控制着自己的气息,怕让别人看见。

她满眼是泪,什么都看不见,只闻到菜的香气,和自己满腹的委屈。她觉得自己好可怜。

吃完了,洗碗。她谁也不看。她的眼睛是红的。

她对自己说,再不准这样可怜自己!

心里说着,却并没有坚强起来,眼泪又涌了出来,眼前一片朦胧。她赶紧擦了下泪,努力地睁大眼睛,好能看清路。

她坚持不住了,左拐下了几阶台阶,走到路边顺着山坡的一个下沉式家属区里,在一棵老槐树后站了好一会,平复自己的情绪。

从此,小宁虽然仍然那么节省,但过几天就会吃一次三毛钱的肉丝菜。

她不想再那么苛刻自己到三毛钱的菜都吃不上。

这种事实际上又发生了一次。但没有第三次。

第二次为吃流泪,是因为三毛钱一个的意大利馅饼。

晚上8点多钟,周末。那时候还是一周只休息一天,周六才是真正的周末,大家都去看电影和跳舞了,就她一个人在宿舍。空荡荡的宿舍,她只有一个简易小收音机。同宿舍的小李有个双喇叭的录音机,平时放在公用的大长桌上,现在正放着童安格的《耶利亚女郎》。她呆呆地坐着,孤独只属于她。乐声中,她似乎听到一声:

大妮——

是姥姥的声音。

她往四下看去,空无一人。

她突然非常想念姥姥,想念那个大大的院子,黑布缠着把的压水井,姥姥那张一笑就老大的嘴,还有那只黑狸花猫。她很想现在就看见姥姥家周围的一切。还有三羔,他在家干活,不知道怎么样了。她非常想家,眼前又一片朦胧。

她对自己说,不能这样。

回家一次就要十几块钱,够她一个月的伙食了。

她走出宿舍,到外面看看,调整一下心情。

走过小山坡,一个二层楼叫大学生活动中心,正放着震耳欲聋的舞曲,射灯疯狂地旋转,很多人在里面跳舞。大多数人是冲着谈恋爱去的。她可不敢去。一身补丁就不说了,一见那种场合她就浑身发抖,还抱着男生跳舞?罢了,她看到男生都简直要晕倒了。

再走下去是一个电影院。里面正放着电影,美国的老电影,魂断蓝桥。小宁没看过,也不想花那三毛钱去看。

就她一个人在校园走着。似乎更孤单,如一个人走在旷野里,她又觉得自己好可怜。

再往前走,是一排小店铺,有个店铺刚进了意大利馅饼机,在卖意大利馅饼。老远就闻着好香。小宁本来连一眼都不会看的,但今天太想家,心里很难过。她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掏出饭票,用三毛钱的菜票买了一个馅饼。圆圆的,厚厚的,热热的。关键是太香了。简直和她最向往的肉合子的香味差不多了。她的嘴一下涌满了口水。

她装作镇定,一直走到池塘边,才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坐了下来,打开纸包,让意大利馅饼的香气肆意奔放。

她啃了一口,香到骨头里。但想起这是三毛钱换来的,又生自己的气了。三毛钱,可是一周平均一次的肉丝菜,就这样浪费了!三毛钱,六个馒头,能吃两天!或者,还能看一个电影!这样吃了有啥意思!

她骂自己发贱,突然把饼往地上一扔。

等了一会,她却又拣起那个饼,眼里含着泪,一口一口地吃着。

有了第一次因为吃惨痛地流泪,这次似乎就能自如地应用阿q了。

她边吃边心里笑自己,还是舍不得真扔,如果真想扔,就扔到一个拣不到的地方,如直接扔水里,她可就没法拣回来了。她一边笑自己一边流泪一边吃下它。对姥姥的想念似乎不那么强烈了。

快吃完了,她突然觉得自己摔饼的动作好虚伪。特别像刘备在赵云面前摔刘禅。那个在长坂坡七进七出的赵云。曾经是她的梦中神人。情人是不敢想的。

这时,她却觉得自己在对赵云虚伪,和刘备一样会演。她又笑了。却对自己说:

我一定要有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一定会有自己想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