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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道经两千言

静室里檀香袅袅。

香奴被德檀瞧得不自在,闷头饮了半晌茶水,只觉这茶水入喉便有如那古溪春一般,丝丝缕缕逸散开来,汇入四肢百骸,游走一圈又融入妖丹之内,好生爽利。

德檀与薛钊又言语了一阵,香奴不好插嘴,待二人略略停歇,小女娘便忍不住问道:“这位……师叔,小……桂蟾可走了?”

德檀反应了下,才笑道:“你问的是张家女公子?她一早就走了,说是去中条山会友。”

“中条山?”

德檀呷了一口茶水道:“这世间女丹五派,一为上清,二为谌姆,三为老姆,四为谢仙姑派,最后便是清净派。前两者早已泯然,这老姆派却绵延至今,且有剑修完备传承,一直藏身中条山,少有世人知晓。”

薛钊讶异道:“完备传承?”

“术剑、道剑都有,可不就是完备?奈何日渐摔落,少有弟子能修成道剑。”顿了顿,德檀说道:“说来,桂蟾一直与那余妙锦被称为双壁,如今双壁照面,也不知是何等情形。”

薛钊思忖道:“想来应是惺惺相惜吧。”

德檀掩口而笑,道:“说不得会引得狂蜂浪蝶齐聚,双壁不胜烦恼。”

薛钊陪笑应承,心中思忖,难怪德檀师叔自承心性不佳,言谈一番,果然这位师叔于世间奇闻怪谈心生向往,说是修行者,更似那巷口卖茶水的刘三娘子。

这般心性,无怪一直滞留在练炁境。

一壶茶重新续水,薛钊这才说道:“师叔,此番弟子登门拜访,是听……张桂蟾说,八仙庵中藏有珍本老子五千言,不知师叔可否借弟子一观?”

德檀道:“就算你不说,贫道也要请你一观。我清净派道藏,非是寻常道门可比。”顿了顿,又道:“不过桂蟾所言有误,不是五千言,而是两千言。稍待,贫道这就取来抄本。”

薛钊起身相送,目视德檀师叔缓步出了静室,又落座默默等候。

香奴自顾自的斟了茶水,又饮了一口,咂嘴道:“滋味淡了,不过灵机却跟方才一般。”

“都说了,八仙庵中灵验的是那古井之水。”

香奴小口饮着茶水,忽而又想到了张桂蟾,便道:“昨晚小蛤蟆还说,晚上要来家中尝一尝巧娘做的月饼呢……结果今早就走了,也没吃上。”

“人家只是客气客气,你以为谁都像你一般贪吃?”

香奴哼哼两声,暗中极为可惜。刚想交朋友,朋友就走了。

过得须臾,德檀女冠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册书卷。

见得薛钊,德檀开口道:“这两千言乃是祖师自湖广一古墓所得,与如今通行本大为不同。”

说话间将书册递过,薛钊赶忙起身双手捧了。

盘桓了大半个时辰,也该走了,薛钊收了书册便拱手道:“多谢师叔,弟子回去一定拜读。如此,弟子就不搅扰师叔了。”

“也好,”德檀沉吟了下道:“你本领高强,又是少年心性。想来秦王府故事与你脱不开干系……我辈修行中人,还是尽量少与宗室牵扯为妙。”

“是,多谢师叔教诲。”

德檀不再多言,叫过小女冠将薛钊与香奴礼送出了八仙庵。

来时阴云密布,这会却天色放晴。

小女娘瞧着对面东郭瓦子里游人如梭,热闹非常,顿时扯着薛钊要去耍玩。

香奴不喜那咿咿呀呀听不懂的戏曲,就扯着薛钊去看那傀儡戏、皮影戏,看到精彩处还会从荷包里取出铜钱大把撒出去。

及至午后,小女娘兴尽而归,双手还拿捏着两根糖人,蹦蹦跳跳的行在前头,时而探出舌头仔细的在糖人上舔上一口。

倏忽停步转头,却见心上人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擎着书卷,竟是便走便读。

“道士,有何好看的?”

“嗯,这两千言与五千言相差太多了。”

方才游逛瓦子之时,薛钊便不耐看那傀儡戏,于是取了书卷翻看。这一看不要紧,粗读之下,简直与通行本天差地别。

通行本名道德经,而这两千言总计十三卷,通篇只谈道,少有提及德,更不曾驳斥过儒家学说,似乎更贴合老子本意。

薛钊依稀记得,所谓道德经乃是老子出函谷关,为关尹子所拦求其传道,于是传书十三卷。

两千言总计十三卷,恰与传闻符合。

再看开篇,通行本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而这两千言则为:有状混成,先天地生,寂寥独立不改,可以为天下母,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强为之名曰大。

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天大,地大,道大,王亦大。国中有四大焉,王居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二者比照,通行本言辞模糊,故弄玄虚。而后者语言优美且含义明晰,没有言辞模糊与含义玄虚的表述,不重复,不罗嗦,简约而丰富。

粗看之下便有如此差异,薛钊本心便更信这八仙庵得来的两千言。

理由极为简单,老子可是道家,从不是什么道德家。既然如此,其原本论述,又哪里会长篇大论的提及德?

小女娘不解,问道:“差在哪里了?”

“天差地别,等我通读过再说给你听。”

“好。”

家门近在眼前,二人进得巷子里,就见一架马车停在路中央,几名脚夫肩挑手提将大包小卷挪腾到另一侧东新巷的一进宅院里。

香奴瞥了几眼,说道:“那空着的宅子好似进来人了。”

“嗯。”

“也不知能不能交上朋友。”

薛钊放下书卷笑道:“香奴,朋友须得志趣相投,哪里有强行交朋友的?”

香奴不服道:“郑月仙就是这般交下的,她教会了我好多,可惜如今却死了。”

香奴惋惜着,不见哀伤,只是可惜如今郑月仙说不得话。

薛钊顿时心猿意马,小女娘痴缠起来路数颇多,也不知郑月仙藏的那些陶偶到底都是什么样式。

笨重的脚步声过后,春娘提着一张羊毛毡奔将出来,立在门口来回抖落,顿时烟尘四起。

眼见灰土顺风而来,香奴急切之下张嘴便将两根糖人塞了进去,最终呜咽有声,却止不住春娘还在抖落。

薛钊探手揽住香奴,一步踏出,在那灰土袭面前却已原地消失,跟着便出现在了上风口。

香奴后怕不已,双手取出嘴里的糖人,恼道:“春娘!”

“哈?公子与少夫人回来咧?”春娘憨笑着收了羊毛毡,道:“珍娘打发额抖落抖落毡子上的尘土。对咧,公子与少夫人才走,就有人来登门拜访。”

“哦,什么人?”

春娘摇头:“没说,是个老先生,额瞧着穿着体面,还跟着随从,说不得是哪家书院的教授咧。”

薛钊思忖着,这来访之人或许是玄机府供奉?

香奴在一旁急切道:“只是人来了?”

“是啊。”

“就没送东西?”

春娘茫然摇头。

香奴顿时嫌弃道:“此人好生不知礼,下次再来就说道士不在。”

“额……额知道咧。”

春娘应承着,目光却瞥向薛钊。她总觉得少夫人有些不靠谱,这等事宜还须得公子拿主意才是。奇怪的是,公子却一言不发,默认了少夫人的说法。

春娘便只得应承下来。

薛钊新得了道经,正研读得如痴如醉,便进得正房厅堂里仔细研读。香奴陪了一会,觉着无趣,又疯跑了出去。

薛钊细细研读之下,发现此版章次之间道理关系严密,也没有前后矛盾的现象,论述自洽,不似通行本那般前后矛盾,通篇认为道是本体,不讲生成论。

且不讲鬼神,不讲权术,不讲愚民。

读之酣畅淋漓,再无通行本晦涩之感。

待研读过一遍,外间早已日薄西山。他合上书卷暗自思忖,想来这才是原本的道经。而那通行本的道德经,为尊者讳,增减删改,也不知有多少处违了老子本意。

难怪世间道门各派都有各自的本经,并非将那道德经奉为圭臬。若真将篡改得面目全非的道德经当做本经,只怕以此心性修行起来,要么一无所成,要么就得走火入魔。

外间叽叽喳喳,却是几个小女娘边做着活计边说着什么。过得片刻,珍娘提着鸡毛掸子入得厅堂,一边扫落灰尘一边道:“公子,春娘听说秦王死咧。”

“死了?”

“都说自缢而死,也不知秦王咋会想不开咧。下晌时巡抚标营出动,将秦王府围了,拿了好些个管事与太监。外间都在说,只怕巡抚这一次要下死手呢。”

小女娘语气轻快,颇有几分快意。

薛钊笑道:“怎么听着珍娘好似很高兴?”

“如何不高兴?”珍娘咬牙道:“额家中赁了王府田土,风调雨顺都要缴七成租子,若赶上天灾,那可真真活不下去咧。”顿了顿,又道:“听说巡抚要查抄王庄,就是不知那些抄没的田土会不会分给额家。”

居停长安这般久,薛钊倒是扫听过张本的官声,于是笑着说道:“我听说巡抚是个好官,说不得就会将田土分下来呢。”

“若果真如此,额家定要给巡抚供奉牌位。”

薛钊戏谑道:“奇了,先前灵佑王分米粮,伱家得了那么多好处,怎么没听珍娘说要供奉牌位?”

“那怎能一样?”珍娘认真道:“那可是田土!”

是了,于百姓而言,再多的好处,也比不得每岁耕作便能有收获的田土。

许是想了没事,珍娘打扫时,还哼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待其拾掇过,香奴便蹦蹦跳跳地跑了回来。

“道士!”

招呼一声,小女娘行过来抢了桌案上的茶水,仰头牛饮而尽。

“去哪里疯了?”

“先去寻豆儿说了会话,而后瞧见两个女子抬不动米袋,我就顺手帮了下,跟着就被请去吃了茶点。”

“混吃混喝啊。”

“哪里有?”小女娘高兴道:“梦舒与梦梵两位姐姐人很好,不但给了我茶点,还弹了曲子给我听呢。”

“梦舒、梦梵?”

香奴抬手一指:“就是斜对过新搬来的那家。”

薛钊若有所思,心道百家姓中还有姓梦的么?

香奴又道:“说来也怪,出来时正好遇见刘三娘,三娘子古古怪怪,非说那两个女子不检点,让我离远一些。道士可知是为何?”

原来如此。

想来梦舒、梦梵这等女子名讳,应是青楼艺名了。

“大略能猜到一些,”薛钊却不解释:“香奴觉着她们人很好?”

“嗯。”香奴忽闪着圆眼点头。

“那便是了,不用理会三娘子如何说,香奴凭着本心行事就好。”

香奴就高兴起来,眉眼弯弯道:“再过两日,我就跟她们交朋友。”

………………………………

巷口茶肆。

翠衣女子自米铺中奔行而出,呜咽啜泣着寻到茶肆前,正招呼客人的刘三娘唬了一跳:“银玉,这是咋了?”

“婶子,额不活咧。”

“咦,莫说要死要活的话,先进来坐坐。额忙活完再与你说。”

银玉应下,啜泣着进得茶肆之内。豆儿瞥见银玉,赶忙将其引到内间,倒了一盏茶水端过来。

“银玉姐姐,喝些水吧。”

银玉只是哭泣着摇头。

那武隆果然狼子野心,近来催逼过甚,其父徐啬啚因着囤积米粮蚀了本,不得不屈从,前些时日应承将银玉嫁与武隆。

今日秦王府出了事,武隆也不知从哪里受了气,回来后饮多了酒,扯着银玉便要行那不轨之事。

徐啬啚不在家中,银玉哪里掰扯得过武隆?眼看就要失了青白,亏得逢春听见响动下来拦住,而后挺着肚子去伺候那武隆,这才让银玉逃了出来。

哭泣过后,银玉开始想对策。豆儿静静的陪坐一旁,也不知如何开口劝说。

忽而便听银玉咬牙道:“他不死,额们全家早晚都要死在他手里。”

豆儿被吓了一跳。

银玉长出一口气,反过来安抚道:“豆儿莫怕,额不会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