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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族与梁朝交换人质之时,其余孟族士兵也并未闲着。

他们同时派出了三支队伍继续追捕搜寻薛清茵一行人的下落。

马蹄声与人声密集地响起,沿途的村子附近明显多出了许多生面孔。

农户只是淳朴,又并非是傻子,连夜就将薛清茵几人藏到了附近的山洞。

“山路难走,一进了林子,若无当地人领路,连方向都辨不清。”为了使他们安心,农户出声道。

薛清茵怔了怔,心道,那若是这个农户哪日不再来为他们送饭了,他们岂不是容易饿死在这里?

她余光一瞥。

贺松宁嘴上不说,但显然心里也这样想。

农户留下些许食物,又留了床被子,便准备离去。

“这两日辛苦你了。”贺松宁叫住他,从钱袋中取出了些碎银交予农户。

农户推脱不肯收。

薛清茵道:“山洞简陋,你明日买些柔软的衣物和被子来吧。”

她带着一股颐指气使的味道。

农户当即就不敢拒绝了,连忙点头收下了银子。

等农户渐渐走远,贺松宁转过头来,那眼底掩藏的一点暗色才消失殆尽。

连乔心玉都看出来了……薛清茵的这个大哥疑心极重。

若人家不肯要金银,他恐怕反而不会放人走了。

“知你娇气,且忍一忍。”贺松宁道。

但话出口,贺松宁又有些后悔。

他从前总习惯了这样说,一时改不过来。

好在薛清茵也并不在意……不,不是不在意。

贺松宁看了看她,发觉她在方才对农户说完那句话之后,便又垂下头,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浑然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

还是吓着了。

贺松宁有心安抚她,但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起头……

“魏王死了,你不高兴吗?”半晌,他只问出来了这句话。

薛清茵没有回答。

贺松宁皱了皱眉,扫了一眼乔心玉的方向,道:“魏王侧妃尚没有为他难过,你为何……”

她那样讨厌魏王,难不成魏王一死,她反而还惋惜起来?

贺松宁心头浮动不快。

薛清茵一言不发起身走向洞外。

贺松宁语气微凛:“你去何处?”

薛清茵:“洗手。”

贺松宁看了看她的裙摆。

上头沾的尽是血迹。

来到这样的地方,自然是洗澡也洗不了。叫娇气的薛清茵怎么忍受?

贺松宁扶着洞壁,缓缓起身道:“我陪你。”

他顿了下,补充道:“免得你不小心一头栽进了河里。”

薛清茵怔了下。

栽进河里……

贺松宁说完,自己却也跟着怔了下。

显然他也想到了……他若跟着去,薛清茵会不会栽河里他不清楚。倒是须得提防薛清茵借机把他推河里。

一时二人都停下了脚步,气氛有些诡异。

乔心玉突地轻轻出声:“是得有人跟着……清茵像是……被吓得不轻。她从未见过人死得那样凄惨吧。当时薛公子应该掩住她的双眼才是。”

不错……当时他应该掩住她的双眼。

但他本意也是想吓住她。

却没想到作用这样厉害……

贺松宁心头又软了些,重新拔腿走到了薛清茵的身后。

而乔心玉接着道:“不过薛公子身受重伤,还是应当坐下来歇息。我看那两个孟族奴隶跟着去就好了。”

这样自然是万全之策。

但贺松宁前脚才说了要陪她……眼下被乔心玉这么一说,贺松宁反而觉得面子上挂不住。

“不必,我的妹妹我来照管就是。”贺松宁沉声说道,便催促薛清茵:“走吧。”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山洞。

气氛也依旧不带一丝“兄妹”间的温情。

在山洞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处小溪。全然算不上是河。

这叫贺松宁松了口气。

小溪边有几只垂首饮水的小鹿,见他们过来,当即跑远了。

贺松宁见状道:“倒是不愁肉吃。”

薛清茵没说话,蹲下身默不作声地洗着手,又扯过裙摆一角慢吞吞地搓洗。

贺松宁有些受不住她这样的沉默,便与她蹲到一处,继续试图安抚道:“等过两日就好了。”

薛清茵依旧没说话,但却在想。

为何过两日就好了?

贺松宁做的究竟是什么打算?

他笃定两日后便有人能找到他们?是他一早安排好的人吗?

薛清茵顿时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来。

她皱起了鼻子。

“等回去之后,没了魏王,那柳月蓉便再也不能与你处处计较为难……”

薛清茵语气冷硬地道:“没有魏王,她腹中的孩子不是该更加的重要?靠着这个孩子她全然可以过得更好。”

贺松宁失笑:“你不知道……那个孩子已经没了。”

“没了?”薛清茵满面惊愕地扭过了头。

那乔心玉腹中……

薛清茵舒了口气,心道这也好。乔心玉若能好好地回到京城,自然而然便是魏王府最尊贵的女人了。

贺松宁见她终于肯和自己说话了,心情也无端好了许多,便笑问道:“如何?高兴了?”

薛清茵将头扭回去,闷声道:“为何你总这样多疑?”

贺松宁的表情顿时一滞。

他明白了。

她未必是被吓到了……只是她察觉到了他的多疑,伤心了。

“我……”贺松宁起了个头,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从未有人这样问过他。

他可以轻描淡写地略过。

他也可以编撰借口。

但贺松宁按了按胸口,就这样席地而坐。

他道:“……因为无人教我。”

“我害怕才好,不是吗?”薛清茵轻声反问他。

贺松宁张了张嘴。

没等他说话,薛清茵接着道:“你可以用很多方式杀了魏王,却故意叫我看见那样一幕……因为你不信我,你需要将我吓住。我才不会将你做过的事说出去。”

“我,你不信。那个农户你也不信……”

贺松宁哑然:“你当时出声果然是故意救他。”

薛清茵没接他的话,只问:“你有相信的人吗?”

贺松宁更哑巴了。

他……没有信任的人。

可以这样说,连薛成栋他也不信。

薛清茵喃喃道:“所有人在你心中大抵都是别有用心。所有人的爱意你都能肆意践踏。”

贺松宁当即反驳道:“我何时践踏……”

他话说到一半,想起来自己先前对薛清茵的不屑与厌憎。

那是践踏。

薛清茵又问他:“不知薛清荷在你心中,是不是也不值得信任?”

贺松宁……不知道。

他要走的是一条充满艰险的路。

从踏上去那一刻,便注定不能相信任何人。

他不愿薛清荷沾染这种种污秽,又何尝不是一种多疑?

只要不让她沾染,她就很难站到他的对立面上……

贺松宁被戳破了心思,顿时整张脸都沉了下来。

薛清茵回过头,却是满面泪痕。

竟是哭得无声。

她哑声道:“我真不敢与你呆在一处了,你叫人觉得害怕。”

往日里骄纵的容颜,如今却如风雨摧残后的花。

“清茵……”贺松宁的语气柔和了些。

她可怜时,便勾起他无边的怜惜了。

“我不知晓你究竟要做什么……我也不知,你有没有想过,你究竟要什么。”薛清茵往后缩了缩,躲开了他伸来的手。

这是何意?

贺松宁心想。

薛清茵道:“你要的便是所有人都怕你吗?你求的是无边权力,却不要一丝真情吗?”

贺松宁的目光顿时有了变化。

他要的……自然是皇帝的位置。

不要一丝真情?

薛清荷自然会一心依赖他……又怎会没有一丝真情?

但想到这里,他突然卡了壳。

他发现,就算是这样,那也并不是什么值得欢喜的事。

他有多少日不曾见过薛清荷了?

贺松宁记不清了。

想必自然而然的,届时薛清荷对他的感情也总会变淡。

那除了薛清荷以外呢……

贺松宁发觉自己没有拥有过一丝真情。

不……

也不是。

他想起来那日孟族王闯进来,逼问他们二人时,字字句句说起薛清茵对他的何等在意。

当真吗?

贺松宁本能地又想去怀疑……可他马上又想到薛清茵问他,为何你总这样多疑?

她未说出口的意思,便是——“为何你不能信我”。

为何?为何?

一刹间。

贺松宁的脑中掠过了许多东西。

甚至还想起了那农户家中,妻儿老母依偎在一处的情景。

他们活得贫苦不易,面上笑意但总是比他多一分的。

贺松宁恍然大悟。

……他自然也可以拥有真情。

若是没有,那便自己亲手打造出来。

“莫哭了。”贺松宁抬手为她擦了擦眼泪,“洗好了便回去吧。这两日很快就过去了。”

许芷对他怀揣着天然的母亲的爱意。

薛清茵自幼依恋他。

只是这一年疏远了些……但要捡回来并不难。

他现在突然觉得那虚假的身份也并非全无意义。

他没有见过自己的生母。

但只要他想,他依旧可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薛清茵似是言尽于此,自己擦了擦脸颊,站起身便走在了前面。

贺松宁心底有些不是滋味儿,跟上去道:“吓着你是我不好,我今后定然信你,也不会再吓着你了,也不会叫你哭了。”

他以为她又要问,那我和薛清荷孰轻孰重呢?

她一贯喜欢问的。

但今日他这样松了口,她反而什么也不问了。

贺松宁与她并肩而行,又想起来关切她:“你如今月份也该大了,为何肚子仍不见……”

薛清茵冷冰冰地道:“本就是假的。”

“什么?”这句简短的话,却加起来比前面的话还具有冲击力。

本就是假的?

宣王知道吗?皇帝知道吗?

……他们必然知道!

原来薛清茵成了他们对付魏王和徐家的一枚棋子!

她在宣王府当真快活吗?

王妃之位只不过是补偿罢。

一刹间,贺松宁又想了很多。

他知道坊间早有传闻,宣王不喜女色。

他甚至怀疑……薛清茵和宣王是否真有夫妻之实了。毕竟连身孕都能是假的。

甚至……甚至他有一丝说不出的轻松和欣悦。

就连当初在得知薛清茵中毒一事,他为了处置魏王这里的事,坐着的马车从宣王府门外走过而不入……那一点的愧疚,也终于可以放下了。

可取而代之的便是更汹涌的怜惜之意。

她从来都是孤独无依的。

相比之下,兴许那孟族王爱她更多……

贺松宁握住了薛清茵的手腕:“清茵,一切都会好的……”

等回到山洞。

乔心玉发现到二人间的气氛有了变化。

薛清茵虽然还是有些神思不属,但贺松宁对她却温柔了许多。

是发自真心的温柔了。

乔心玉心下咋舌。

怎么出去这么一会儿就变了?

眼见天色晚了,他们粗粗啃了两张饼子,便准备歇息。

贺松宁还拍了拍自己身边铺就的干燥稻草,对薛清茵道:“若是怕做噩梦,便依着我睡吧。”

乔心玉面色古怪了一瞬。

薛公子不知道这有些越矩吗?

便是再亲密的兄妹,成年后也不该如此了……何况瞧着二人关系也没那样好。

但薛清茵没有过去。

贺松宁也不生气,一手把着刀,便合眼歇息起来。

他做了个极短暂的梦。

他对生母的印象皆是来自画像。

从画像里走出来的人,走入了他的梦。

但那生硬笔触描绘出来的人,自然是死板的……

所以他梦中的母亲,从来都是没有任何表情的。

她总是这样注视着他,有种无声的冰冷。

他总是在梦中对她说:“快了。”

不知道说了多少声。

仿佛这般便会使黄泉下的她瞑目。

可是这一日啊,他的梦有了变化。

同样的画卷浮现在了他的梦中。

但那画中的人不再是生母。

“清茵……”他叫出了那个名字。

那是他在孟族王那里自己亲手画下的画……

薛清茵从画卷中走出来,面容却是鲜活极了。

她巧笑嫣然,腮边的流苏来回晃荡,便好似轻轻挠在了人的心上。

但紧跟着。

她哭了起来。

满面泪痕,楚楚可怜。

“你为何总是这样多疑?”她问他。

“清茵。”“清茵……”

薛清茵是被贺松宁说梦话的声音吵醒的。

任谁满耳朵都是别人在叫自己,也无法忽视过去。

薛清茵憋着气,不快地坐起身,到了贺松宁的身边。

她一按在贺松宁的刀口上,想将人摇醒。

贺松宁疼得本能地闷哼一声,却没有醒。

薛清茵的目光闪了闪。

她又用力地掐了下他的伤口。

贺松宁蓦地睁开眼,但眼底却不再复往日的清明。

他喃喃念了声:“清茵。”

然后一把抱住了她。

薛清茵推了下没推开,但却感知到了他身上传递来的热意。

他是很厉害,受伤之下还能挟持孟族王。

但未经完全处理的伤口,到底是让他发起了高热。

薛清茵歪头想了下。

他会活活发烧烧死吗?

“清茵……”贺松宁又唤了一声,不过这次他的双眼清明了一点。

似是知道自己从梦中醒来了。

他嘶声道:“我腰间……有药,你拿出来。”

薛清茵伸手摸了摸。

她却是摸到了刀柄。

一时间,她的心脏狂跳……像是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

终于。

她抽走了刀。

“噗嗤”。

贺松宁还未反应过来。

那刀刃没入了他的胸膛。

薛清茵吐了口气:“不相信任何人,你教我的。”

贺松宁面目狰狞地瞪大眼,但他却没有推开薛清茵,反而牢牢地抓住了她。

他的声音从喉中艰难地挤出来:“……为什么?”

充满了不可置信和愤怒。

薛清茵终于可以说出那句话了。

她冷声道:“你不是我亲大哥,你知道,我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