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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架青色篷顶的马车,缓缓行驶在狭长的小径之上。

一行人骑着马,紧随在马车之后,便也堪堪凑成了一支队伍。

只是若定睛仔细瞧,便会发觉这行人鬓间覆了一层浅浅的白霜,再看他们身形削瘦,哪及彪形大汉来得震慑力强呢?

道路两边,长着茂密的杂草,足有成年男子的腿那样高。

有人顶着烈日,悄然潜伏其间。

他们目送着队伍前行,而没有急于动手。

半晌,方才响起声音。

“这便是她招揽的家丁?”

“益州无人至此,竟连这样的人也能拿来充数了?”

“这是好事。”他们之中头领模样的男子出声道,“我们无人想将命丢在这样的地方。”

“大哥说的是。”

谁不想轻轻松松地拿银子呢?

“会不会……”有人皱起眉,“其中有诈?”

大哥听见这话,一下也陷入了沉思。

他道:“再探,心急吃得不热豆腐。”

“只怕京中贵人要心急了……”

“不怕,这一路还长着呢。”

他们结束了简短的对话,暗中跟着队伍又进到了下一座城。

等到了新的城镇,他们的目标——那个梳起妇人髻的年轻女子,大大方方地走到铺子里,先买了两副安胎药。

“她在做什么?竟是全然不知掩盖自己……”

他们暗暗皱眉。

这厢乔心玉心头却也有些打鼓。

她为人谨慎,一贯做不来这样的事。

这时她垂首看了看腰间的钱袋子。

那是薛清茵给她的。

“买一个,不,买两个丫鬟,一个婆子,再买个大夫……”薛清茵道。

乔心玉当时听得傻了眼。

她动了动唇,道:“回京路上,不是应当小心行事吗?”

薛清茵道:“是小心啊,多寻几个人伺候你,可不是小心得厉害吗?保管你到了京城,肚子里头的孩子还稳稳当当的呢。”

乔心玉张张嘴,无力反驳。

她便道:“那请一个会医理的丫鬟或婆子也就是了,人多恐生事端。”

薛清茵却屈指摇了摇,道:“并非如此。到底都是陌生的人,怎敢轻易相信?但人却不能不用。所以你应当多请几个。他们为了讨好主人家,为了得到更多的赏银,自然会彼此警惕、监视,尤其是那年长的婆子,难免嘴碎,心眼儿又多,这会儿用来正称手呢。”

薛清茵说着撇了下嘴,想是对柳月蓉很瞧不上。

她接着道:“柳家能请杀手,能用死士,能买通沿途官员,甚至串通魏王身边的近人……但他们能神通广大到,将每一个你买下的丫鬟、婆子都买通吗?他们岂有这等未卜先知之能?”

乔心玉发觉自己就这样被她说服了。

服服帖帖的服。

旁人遇了这样的事,只怕紧张得夜不敢寐,时时提防都怕有疏漏。

偏她要反其道而行之,大大方方,大摇大摆。

乔心玉敛了敛思绪,当即又跨进了一家新的铺子。

经不同人牙子的手,她很快挑中了两个丫鬟,一个婆子……大夫也没忘记带上。

为此,她还多买了一架马车。

出手实在是豪气得有些过了分。

一时这小城镇中都知晓来了个富贵人,见她马车路过,还禁不住腆着脸上前去兜售货物。

青珪军的人见状恍惚了下,仿佛梦回昔日在京中的时候。

“宣王妃出手阔绰……倒舍得将这些银钱赠与魏王侧妃作花费。”

“听闻梁德帝又赏赐了不少东西下来。”

“哦,他赏赐的……是该花掉。”

“若太子与太子妃在世,想必宣王妃这等性情也该极合他们的胃口……”不知是谁说了句,一下将气氛又搅弄得沉寂了下来。

另一厢,暗中跟随的人也频频皱眉,气氛好不到哪里去。

“她当真是疯了,这一路上怎么还没个消停了?这像是死了丈夫的样子?”

“她这样浑然不顾,会不会其中有诈?”

他们想不明白。

哪儿知道这就是薛清茵一贯的作风,连去敌营都得带丫鬟呢。

如今只不过是将这作风又给乔心玉洗了洗脑,塞到乔心玉身上去了。

柳家派来的这些人还是晓得动一动脑筋的。

只是脑筋不动则已,越动越糊涂。

他们没敢轻举妄动,便又按住性子,等……等着过了一座城,又一座城。

又一日。

乔心玉从宽阔的马车中醒来,丫鬟忙给她擦了擦脸,婆子也殷切地问:“今个儿还歇么?歇下给主子熬个汤。”

乔心玉恍惚了下,头一回从中品出了,悠闲得发霉是个什么滋味儿。

她从来没想过,这样充满荆棘艰险的一条路,最后生生走成了这样……

“今日简单吃些就是了。”乔心玉道。

婆子点头,还显得有些失落,似是遗憾于不能在主子跟前拔个尖儿了。

正如薛清茵所说,有了这么些人跟着,与出门游玩也没甚区别。

乔心玉渐渐养得脸都圆了一圈儿。

大夫每日一把脉,只道:“此胎稳固。”

眼看着已经近京城了。

乔心玉都有些纳闷……怎么还不见人动手?难道是她们以小人之心度他人之腹了?

这厢。

为首的死士冷声道:“不能再等了。”

“是啊。”他身边的人也皱紧了眉,“再等下去,那些个家丁都要养得壮一圈儿了……”

是夜。

他们在郊外安营扎寨。

风吹拂动深深的草丛,正值月光昏暗之时。马儿困倦地甩了甩蹄子,众人也各自倚着树木轻合着眼。

他们耐着性子等了会儿。

夜越深。

此时的人们一旦入睡,便是睡得最熟的时分。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抬手一挥,顿时训练有素地朝着最大的马车扑了上去。

一刀先抹车夫的脖子。为首的死士脑中想道……第二刀,卷帘子直奔那乔心玉去!

他们想得很好。

可第一刀刚挥下去。

“叮”一声脆响。

刀被一股大力弹开。

只见那车夫睁开了双眼,他的面庞削瘦,以致眼眶都微微凹陷。可他的眼眸……明亮凌厉如寒星。

“宵小之辈。”车夫吐出声音,“终于等到你们了!”

整个营地顿时躁动起来。

“家丁”们悉数拔剑。

长剑划拉出剑鞘,声响冰冷。

有死士大喊一声:“中计!走!”

可为首之人却铁了铁心道:“快到京城了,你我不能就这样走!既他们已有准备,便是拼死也要拿下。”

其余人一听,当即也壮大了士气,悍勇无畏地迎了上去。

可再悍勇在绝对的力量跟前,也不过尔尔。

“剑锋久不见血,正有些渴了。”不知是谁哑声说了一句。

血便扬起三丈高。

死士们预想之中的,悄无声息潜入,如割麦子一样割断乔心玉一行人的脖颈……

最终却是落在了他们自己的身上。

这些“家丁”自如地挥动手中的剑,仿佛人与剑融作一体。

凌厉却无声。

一个个死士被割开喉咙倒伏下去。

“不必在意我等死活,放箭。”死士之中有人扯着喉咙大喝道,“今日之事,必成!”

他说着,脸上流下激动愤怒的泪,眼角发红,手上更用了死力气。

人已经赔进来,哪里还有后悔的余地?

“也算好汉,赏你全尸。”青珪军道。

说给全尸便真给了。

一剑将人捅了个对穿,当场毙命。

动手的人缓缓抽剑,垂首看了一眼。嗯,没有缺胳膊没有少腿儿,确是全尸。

此时只听破空声响起。

“咻——”

箭矢飞驰而来。

青珪军众人不慌不忙,以剑或劈砍或横竖挡之……

“叮叮当当”

那是箭头撞上剑身的声音。

柳家的确下了大功夫,但就算下再多的功夫,他们也绝无可能有调动军队的能力。

这些不畏生死的死士,举刀也罢,射箭也好……在青珪军眼中,也只算得上是“乌合之众”。

第一轮箭矢很快便放完了。

放箭的人满头大汗,颤抖着继续去取新的箭支……

“不是家丁。”他喃喃与身边的人道。

他一边说,一边重新搭弓,豆大的汗珠滑入他的眼眶,浸得他眼珠子生疼,但他不敢去擦。

他道:“是军队……恐怕是乔腾的手下。”

死士再凶悍,又怎么与军队相比?

他们心下已生了惧意。

“什么?乔腾的手下?那岂不是擅自离开驻地?不行,我们得有人活下来,此事须得向上禀报!”旁边的人说着推了他一把,示意他先走。

他本能地转过头。

月光下,剑锋覆满寒霜。

他倒了下去。

原来比月光更冷的,是他的躯体。

前后不过一炷香功夫。

剩余躲在草丛里的人也被抓了出来,挨个割喉放血……

等乔心玉从马车里钻出去,只觉心惊肉跳。

这便是……这便是大名鼎鼎的青珪军。

“换个干净地方吧。”青珪军的人道。

乔心玉点了下头,呼出一口气,心道……这样厉害的人物,自然是留在薛清茵护住她更好。

偏她这样大方……

城郊不明不白地死了这么多人,很快被报至县衙,再到州府,再上达天听。

“陛下,想必是此地的匪患又滋生了。”臣子立在阶下沉声道。

梁德帝坐在座上,语气不冷不热地反问:“你们以为匪患有这样的本事?”

“这……”

“据当地仵作所言,动手的人一剑便叫其毙命,下手果断,狠辣,刀口没有半点多余的痕迹。死者达三十之众,前后死亡却差不了太久。你们说,这是匪患能做到的吗?”梁德帝问他们。

方才开口的臣子顿时哑然不敢言。

赵国公愣了下,道:“像是军队所为。”

梁德帝显然也这样想,一下便将眉头拧紧了。

朝中大臣们也屏住呼吸不敢说话了。

前有安西军叛乱,后有孟族大军觊觎入侵,如今难道又有什么人叛变了?

那这可真是叫陛下面上无光啊!

“退朝。”梁德帝起身挥了挥袖。

众臣知趣退下,心道多半是又要召近臣再议了。

他们走后,梁德帝只见了赵国公一人。

“你仔细翻过仵作陈书了吗?”梁德帝问。

赵国公道:“……刀口,不,是剑伤。”

“嗯,都是剑留下来的口子。”梁德帝道。

“用剑杀人不如刀来得顺手……”

“是啊,但却有一支军队,至今保留有这样的习惯。他们认为剑乃君子所佩。便是杀人,也要用君子之道。”梁德帝不急不缓地道,让人听不出他语气中的冷热。

赵国公迟疑道:“陛下是怀疑……”

梁德帝扯动了下嘴角:“若是他们回来,也是好事……他们的父母,也该能安眠了。”

这厢说着话。

那厢,京中不少王公贵族府上……都收了封信。

大抵便是“儿子不孝,在外游历数年,终从浑噩中寻得世间一丝真实,而今归来”云云。

公主府上。

年幼的宗室出女,趴在嬷嬷的手肘间,伸长了脖子去够母亲的手。

“阿娘在看什么?”她问。

公主默默无语泪先流。

夜深。

不知多少人突地匆匆入宫求见。

魏王府。

柳月蓉看着那些挂起来的白幔,只觉得眼睛被刺得生疼。

不多时,她母亲身边的仆妇来了。

“夫人不便前来,叫奴婢转告王妃……距离京城不远的地方,死了三十来人。这些人齿间藏毒,因身上的剑伤毙命,无人知他们来历……”

柳月蓉听到这里,神色大变,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失态道:“怎么可能?”

“夫人劝王妃莫要乱了阵脚,且仔细想一想,他们为何会毙命。今日天色虽晚,但王妃仍可进宫面圣。想来陛下怜惜王妃先后丧子丧夫之痛,不会苛责。”那仆妇道。

柳月蓉一颗心狂跳不已,只觉得完了。

这是要她自己去向父皇认错吗?

不不。

柳月蓉坐了回去,呆呆地想,杀不掉薛清茵也就罢了,为何连乔心玉也杀不掉……

为何……

等等!

柳月蓉终于聪明了一回。

她压不住兴奋,再度起身道:“乔心玉借了她父亲的兵!太好了哈哈!她父亲丢益州在先,又假公济私维护女儿,使手下士兵擅离职守在后……”

柳月蓉扬眉吐气:“我要入宫。”

太和殿。

梁德帝还在批阅奏章,乍然听闻那么多人求见他,他面上飞快地掠过惊愕之色,然后又归于了沉寂。

当真是他们回来了?

他们竟然还先写信告知了家中。

他还以为……他们回来犯下此等大案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直逼皇宫呢。

“将人都带进来吧。”梁德帝沉吟片刻,道。

不一会儿功夫,吴少监带着人浩浩荡荡地进了门。

这些膝盖金贵的王公贵族们,此时见了梁德帝,跪得无比诚心……

“陛下!我儿……我那混账儿子,终于是回来了!求陛下宽恕他昔日不告而别的罪过!”

“陛下,求陛下宽恕我儿……”

“他们瘦得脱了形,也不知这些年在外头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我见了心中实在疼啊。”

他们接连开了口。

梁德帝面色古怪了一瞬。

他们竟然当真是回来……认输了?

再想到宣王前脚杀了姚明辉,别说很难与他们相认了,就算相认之后,也难免叫章太子旧部心寒……

梁德帝心情复杂。

那桩令他多年如鲠在喉,提防戒备之事……却是以这样迅猛的速度尘埃落定了。

他无须再有半分担忧。

自此后,宣王便当真只能是他的儿子了。

梁德帝动了动唇:“诸卿……”

可此时却有人不识趣地搅扰了这番催人泪下的情景。

“陛下……”有宫人立在门外,期期艾艾地道:“魏王妃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