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澈离开四日后，杨回仰到了枳城。
杨回仰皱眉进了徐光华早已准备好的客栈，环视一圈周边的环境，才满意地点点头，坐到了位置上，苏盛见不着情绪地给杨回仰倒满了热水，退到了一边。
杨回仰摸了摸自己的花白的胡子，不悦道，“好歹我也是王都城的三朝元老，不给我安排府内居住就罢了，竟给我安排这么一间客栈，徐光华未免猖狂了些。”
苏盛道，“太保不必为此生气，我刚刚去观察过周边，周边安静适合晚间休憩，向东不过一条街就是城主府，这蓝枫客栈是枳城最奢华的一间，住那城主府里反而不方便。”
杨回仰看向苏盛，“屋内反正就你我二人，不如把这纱布摘下。”
苏盛却躬下身子，看着地面上，“属下面目丑陋，怕是脏了太保的眼睛。”
杨回仰敲击着桌面，看着眼前这个低身的人，缄默片刻，道，“我记得你老家似乎也是枳城，”停了停又道，“你可还有亲人在枳城？”
苏盛被火灼烧过的眼周皮肤随之一动，眼睛里闪过异样，却还是声音沉稳说着，“未有，一场火只剩下我一个人。”
“嗯，可惜。你先退下吧，去枳城查看一下周边环境，有特殊情况马上汇报给我，今日休息一天，明日再去会会那位传闻中的‘气宇轩昂’，‘一战成名’的徐城主。”
说罢就解掉厚重的外套，苏盛接过放在了旁边的置物架上，直到杨回仰躺回床上，才退了出来，对着守门的两人正声说道，“护好太保，我外出巡查。”
“是。”两人低身，苏盛转身下了楼，一头扎进了黑夜。
苏盛披着纱布裹着全脸，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在外面。路过集市，一身因与其他人不同的装束，惹得枳城百姓回头观望，苏盛却像习以为常般走到一家卖烧饼的摊贩前，说道，“劳烦两个烧饼。”
“欸，好嘞。”店家笑着招呼，掀开白色纱布，从中取出了两个刚烧好的烧饼，装好后递向苏盛，“客官，您拿好。”
苏盛点头，将钱两放在桌上，转身向自己熟悉的方向走去。
等走到山腰，苏盛顿住脚步，握紧手中的刀柄，微侧身道，“出来！”
树后藏着的人闻声才走出来，在原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擦地面，那地面上的草都被摩地秃然。
苏盛转头，借着月光才看清从集市上就跟着自己的人，竟是个不过七八岁左右的小孩子。
苏盛舒了口气，看着他，“这么晚了，跟着我作甚？”
小孩抿抿嘴唇，好半天都不说话，直到那小肚子传来饥饿的叫声，才不好意思地捂住看向苏盛。
苏盛从怀里掏出烧饼，拿了一个递给小孩，小孩才笑嘻嘻地接过，大口地啃着，苏盛看着这狼吞虎咽的样子，不觉得失了神，耳边竟传来声音：“师父，今天的烧饼真好吃，明日还有吗？还有的话，我要两个！”
小孩吃了一半，没刚刚那么饿了后才看着苏盛问道，“爷爷这么晚上山干什么？这山上现在可没人家哦。”
苏盛才回过神，才发觉刚刚只是自己的幻觉，低头看着这个脸上脏兮兮的孩子，“你这话倒是像知道这以前住过人家似的。”
小孩点点头，手抓着烧饼又啃了一口，有些口糊不清道，“我是没见过，不过我听山下的那些老人说过，这山上以前是有一户人家的，听说这户人家就住了两人，好像是一对师徒。不过后来不知怎得走了水，一夜之间连人带屋烧了个干净呢。而且，我听说......”
小孩突然掩住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这山间不干净，说是那对师徒鬼魂还待在这山里，每到晚间就出来吃人魂魄。”
刚说完，一股强风吹过，将苏盛的纱布吹落，掉在了地上，小孩看到纱布慢慢往上望去，透过月光看清了苏盛的脸，慢慢睁大了瞳孔。
皮肤上布满疤痕，叫嚣着丑陋，火焰烧过的痕迹完整地刻在男子的脸上，烙下了一个狰狞的痕迹。
“你......”还不及苏盛说完话，小孩被吓地丢掉了手中的烧饼，边往山下跑边惊恐地大叫，“鬼啊！鬼啊！传闻中的老鬼要下山吃人魂魄了！！！！”
苏盛看着那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丛林中，只得叹了口气，低身捡起那块纱布，缠回了原本的位置，继续向山上走去。
等到那片只剩几根木柱的废墟时，那双眼睛才从无动于衷有了痛苦之色。
十五年过去了，我的好徒儿......肖家消失在了王都，你现下跟着你父母又去了哪里？有无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苏盛绕着废墟走了一圈，就在准备离开时，两眼焦距，借着月光看着一处，蹲下身去用手摸过：有人来过，足迹是近期的。
然后从袖中掏出火折子擦亮，才发现原来这废墟周边除了自己的新脚印，还有其他人的脚印，能是谁的？
从刚刚那个小孩子的语气来看，该是没人敢上到这上面来，那这些脚印又是谁的？看着脚印大小，该是同一人的。
难道......难道是以前杀自己的人又折回了？不应该啊，自己都伪造了自己死亡的身体，再有疑惑也不该在自己死了这么多年还来看这对废墟。
看这脚步重重复复，这人倒像是在确认找什么东西。
苏盛护着火折子，夜里山间风大，稍不注意就会被吹灭，然后勘察着四周，绕到后面时，才发现旁边竟有一处坟冢，捏着泥土放鼻间闻了闻，惊讶道，“新的？！闻这气味不过半年的时间。”
然后慢慢移着火折子，随着火光看着那木牌上的字迹：究竟是何人把坟冢修在此处？里面葬的又是何人？难道是哪个朝廷官员，害怕东窗事发，便把人埋在了被传得骇人的地方？
随着火光，苏盛看着那字显露，跟着一字一句道，“先、恩、师、之、墓，不、孝、爱、徒、青、鸟、立。”
苏盛手突然颤抖，那手中的火折子随着掉在了地上，又烧了片刻，被土壤浸湿，一瞬间光熄灭了。脑中之事不断地如同挥不断的光影，重复地显现在了脑海。
“师父！”
苏盛回头，望着没有尽头的黑夜。
......
“师父，你别睡了，青鸟饿了。你再睡下去，我可就饿死了，就没人替你洗你的臭袜子咯！”
苏盛睁开眼，看着那小脸，不由得捏了两爪，随后又推开，脸朝里抱着棉被想要继续睡去。
青鸟小手小脚地往上爬去，坐在苏盛的身上，趴在苏盛的耳边，活像个猴子般叫道，“师父！我说我饿了！现下都日上三竿了！你还睡！”
苏盛反手轻而易举地举起作怪的青鸟，腰间掉着一块青玉，苏盛看了一眼又看向正挣扎的小人，不悦道，“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八岁小儿，就不知道好好孝敬你师父我，就知道天天找我要饭吃，自己没手不会拿着钱去山下买吃食吗？！”
青鸟在空中挥舞着拳脚，却还是碰不着苏盛半点，只得耷拉着耳朵，“太远了，我小胳膊小腿的，来回都得快一天了。”
苏盛放下青鸟，青鸟刚落地，苏盛无奈地起身，看了一眼青鸟，“拿你没办法，你是我祖宗。”
“嘻嘻，师父，今天吃什么呀？”
苏盛穿好靴子，向门外走去，青鸟脚步轻快地跟上。
苏盛走阶梯，青鸟却不走，反而如同猴子般左右到处晃动，虽走的都是独木，上面又细又窄，脚步却稳当得很，如履平地，很快就掠过苏盛，走到了前边，回头看着正在拿菜篮子的人道，“师父，你好慢，快些，去慢了，葛大婶的烧饼就该卖完了！”
“臭小子，你这轻功都我教的，不知回报！”
“师父，你不能看我品格是‘尊老爱幼’就真以为我是了哦！我也有脾气的。”
青鸟踩过枯叶，两手挂在树上，荡过去荡过来的，要是不注意看，真以为是只山间的野猴子。
苏盛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往下走。每次都说这话，哪次又不是秉持着这种思想。
青鸟看住机会，一下子荡在苏盛的背上，苏盛早已见怪不怪，任由他挂在自己身后，道，“多大的人了，还让为师背着，羞不羞人？”
青鸟嘴里叼着一片叶子，听到这句话就伸手去掉叶柄，把在手中玩，说着，“嘿嘿，我还是襁褓里的时候师父就抱着了，不管多大，青鸟都是师父的掌中宝，师父师父，你说是吗？”
苏盛叹了口气，嘴角却是上扬的，青鸟看着叶子半天，又转头看着它的母体，小声说着，“师父，你见过我父母吗？”
苏盛小心着山间的石头，回道，“没见过，当时街上捡着你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小脸冻得通红，看着可怜兮兮的，就收留了。”
“哦。”
虽然早就知道这个答案了，从自己会说话开始，每一年每个月都要重复问上几句，但每次得到这个相同的答案后，不免心中产生了失落的感觉。
苏盛提了提他，“怎么了臭小子，想父母了？”
青鸟伏在那背上，过了一会才说着，“每次跟师父下山采买时，我都看到街上如我一般大小的小孩子手上都有一只大手牵着，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父母不要我了呢？师父，你说是不是我不好呀？”
“傻小子，”苏盛道，“你吧，除了懒了点，皮了点，其余的倒是还行。你父母也没有不要你，可能是当时确实是有逼不得已的事情，把你忘在了屋檐下，你看你腰间的那块青玉，那可是块好玉，你想你父母要是对你不在意，怎么会给你这么好的一块上等玉佩呢？”
青鸟伸手去摸那玉，撇撇嘴，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