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噜。
咕噜。
药王府一处静室之中，架在火炉上的瓦罐被烧得通红，里面的滚烫药汁翻滚之间，浓郁的药香气味顿时顺着蒸腾而起的水雾充盈整个房间。
一袭白袍、头戴古冠的姚仙之就站在火炉旁，苍老面庞上浮现出一抹凝重之色，半晌后，他轻声说道：“三日已过，现在……可以开始了。”
老人的话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静室一角，陈念久纹丝不动地躺在一张木板床上，周身上下缠满了绷带，里三层外三层将他完全包裹成一团，只留下一对眼睛。这般模样，活像是个大粽子，看起来可笑至极。
可姚仙之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甚至三日前，当他第一次真正瞧见陈念久身上的全部伤势时，一时没有防备，竟蓦然留下两行泪来。
姚仙之乃是天雍一朝当之无愧的医道大家，十六年更是亲眼见证过那场灭国战事的惨烈。
故而对于这个一生都在“尸山血海”、“皑皑白骨”前治病救人的老人而言，这世上已经再没什么能令他有所动容了。
可那一刻陈念久身上的伤，还是将他吓了一跳。
老人当时细细看了半晌，发现站在面前的少年，除了脖子以上，竟无法从中找出一块完整的骨骼。大量的钢钉，密集分布在他的胸膛、手臂、小腹、双腿、膝盖、两足之间，就像是在将一具完全支离破碎的身体，勉强钉合在一起。
姚仙之甚至不由得想起乡野间稚童最爱玩的提线木偶，那些木偶的身体，可不就是被一枚枚钉子穿针引线，拼凑成一块的？
可那只是木偶罢了。
木头是没有痛觉的。
而当时站在他面前的，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呐！
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难道他就不觉得痛？
姚仙之老泪纵横地看着少年，心底有些难过地想着，若是你母亲还在世上，被她瞧见这些，又该会是怎样的心疼。
轻声叹了口气，姚仙之回过神来，走近陈念久的身前，轻声问道：“现在感觉如何？”
浑身缠满白布的陈念久眨了眨眼睛，视线有些模糊，只勉强嗯了一声。
姚仙之苦笑，不忍道：“如果实在痛得厉害，就喊出来，没必要强行压着。”
陈念久微微摇头，表示无碍。
“罢了，随你吧……”
姚仙之再次叹息一声，微垂眼帘，声音沙哑，“老夫三日前给你身上涂满了药膏，但这些药膏并非寻常之物，实为剧毒。你身上伤势太重，骨肌破损足有七成，老夫虽不知你到底是如何活下来的，但当下若要塑肌再造，断骨重生，就非得以毒攻毒不可。
但好在，最艰难的这三日，你终归还是挺下来了。”
姚仙之看着面前的少年，目光微微怔忡。
老人一生不知见过多少病者，无论是庙堂之臣，还是沙场之兵，亦或者境界颇高的宗门大修，却从未有一人能像面前这少年一般，竟扛得住如此天大疼痛，而不出一声。
他的双眼，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对疼痛的畏怯，只有漠然。
姚仙之甚至禁不住怀疑，难道他身上那根可以感知到疼痛的神经，早已经被他亲手斩断了？
五花、五叶、五草，涂抹在身上的这些药膏，俱为剧毒之物。这整整十五种药物叠加在一起，其腐蚀青筋、血肉的痛苦，老人自问，即便是自己，也决计抗不住。
可他……
姚仙之又一次轻声一叹，失神说道：“如今，只差一味药引了，只要将其灌入体内，引得五花、五叶、五草的药力一同发挥出来。那时，你身上的伤，或许便可完全痊愈。只是……过程会有些辛苦，你要做好准备。”
陈念久眼珠微微偏转，看向老人身后的火炉。
“不错，这就是最后一味药引。”
姚仙之话音落下，手掌突然一翻，一缕玄妙的兵家真气随之席卷而出。下一刻，在他掌心之间，突然出现了一株药草。
这是一株看起来并无甚出奇的药草植株，被几根红线绑缚住。它的根茎干瘪瘪的，像是早已枯死，但陈念久却从中感知到了一股庞大的生命力。
“这是镇灵草，居医家巨着《奇花异草录》之第九，功效甚大。”姚仙之轻声说道，“此草若要生长，须时时以人之心血豢养，往常如死物，但遇血而活，自有神智，实为旷世奇珍。”
“镇灵草虽排《奇花异草录》之第九，但因培育艰辛，且极难成活，故而珍稀程度，丝毫不亚于那高居榜首的‘弱水寒冰花’。
可笑，世间人只知服用此草，可抑灭心魔，破除修行桎梏，一举越境。却不知，镇灵草若是与五花、五叶、五草等十五种剧毒之物内外服用，合而为一之时，又该是何等的气象。”
说到此处，姚仙之面色一凛，五指紧握住镇灵草，倏然竭力一攥，“嗤”的一声，指尖随即刺破掌心，鲜血四溅。
血珠慢慢晕染到干瘪枯萎的药草根茎上，刹那间，只见得这镇灵草竟如同小人一般，骤然“活”了过来，而且在不住挣扎，似乎迫切想要逃离姚仙之的手掌。
但因为根茎被红线捆绑，再加上姚仙之早有预料，所以即便这镇灵草挣扎的力度如何巨大，都始终挣脱不得。
姚仙之一步朝前跨出，屈指弹飞瓦罐上的盖子，紧握住药草的右手轰然下压，掌心摊开，立即封住罐口。而镇灵草，便直接落入瓦罐内。
砰！
砰！
火炉上的瓦罐不住晃动，果真如姚仙之所说，镇灵草早已诞生出灵智。甫一接触到罐内的滚烫药汁，便痛得四处乱窜，撞得瓦罐内壁咚咚作响。但不过片刻，这动静便慢慢弱了下去，直到最后，彻底没了声息。
姚仙之随即握住瓦罐边沿，倒出一碗殷红如血的药汁，快步来到陈念久的面前。不待后者有所反应，指尖下扣，在陈念久鼻尖下轻轻戳出一个小洞，将猩红药汁灌入他口中。
做完这一切，姚仙之缓缓退开两步，随手丢出药碗，轻声道：“该做的老夫都已做完，小子，能否真正医好你身上的伤，就看天意了。”
啸！
话音刚落，一缕凛冽至极的霸道气息，竟陡然间毫无预兆地扑面而来。
姚仙之面色顿时一变，连忙运转兵家真气，环聚于周身上下。
砰！
他这边真气御体刚刚凝出，那缕霸道气息便轰然撞上前来，一声巨响，姚仙之身形瞬间倒退出十余丈，撞碎了身后的静室大门。
“府君，发生了何事？”
药王府除了姚仙之外，里里外外还有许多医家名宿居于此处，闻得动静，作势就要从各处奔来。
“速速退去，不得接近这里。”
“啊？是！”
一众人等还不待迈步靠近，便听见姚仙之的沉声怒喝。虽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们都清楚姚府君的脾气秉性，此刻若是真有人胆敢上前，哪怕出于一片好心，怕也会下场凄惨。
姚府君，可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啊。
“怎么回事？”
姚仙之面色凝重，大袖一挥散开烟尘，快步走上前去。
这一瞧，他双眼顿时一抖。
入目所见，躺在木板床上的陈念久，周身上下缠绕的绷带已然完全炸裂开来。
他此刻虽然赤条条地躺在那里，但在其胸前膻中穴位置上，却有九条纵横交错的青龙湍流快速游曳，不时发出阵阵龙吟虎啸之声。
“这是……九江真气？！”
姚仙之惊呼一声，花白胡子被青色湍流搅起的风波左右翻飞。
“难道，他当日在太玄殿中，竟还有所隐藏？其不是身负六江真气，而是九江？！”
三日前陈念久初回北凉王府时，姚仙之便听说他在太玄殿内遭遇了重重刁难。
尤其是四公子陈切玉，曾欲以一头斑斓猛虎来一挫他的锐气，不想竟被陈念久御气三尺出窍而一击败退，那猛虎立时间当场身死。
而正值陈神昭及大殿众人怀疑他乃是借助秘法，方可勉强为之时，这陈念久却驾驭六江真气一一出现，给殿内众人当头棒喝。
六江真气，已是绝顶不凡了，甚至连姚仙之在初闻之时，都有些难掩震惊。
那可是与凉王世子陈望渊如出一辙的六江啊，比之陈庆之都只差一线。
可不曾想，六江，竟根本不是这小子的极限。
他竟然是，身负古往今来从无一人达到过的……九江真气！
呵，当你满心以为一个人注定平庸之时，却发现自己小瞧了他。而当你好不容易接受自己小瞧了他这件事后，却根本不知道对方仍在藏拙，甚至身怀你连想都不敢想的底牌。
若是此事被萧王妃等人知道，真不知又该会掀起多大的轰动。
一念至此，姚仙之面色顿时变得极为精彩，沉默了足有十息时间，这才压制住心中震惊，喃喃道，“姜乔，果然生了一个好儿子啊。有此天赋，只要不过早夭折，未来这座天下，必将有他的一席之地。”
“不对……”
姚仙之猛然间抬起头来，望向陈念久所在的方向。
只见其支离破碎的身体，当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修复。
他的手掌，原本只剩下一堆白骨，带着一丁点的血肉，然而此刻这每一节指骨与手背上，却都有青色筋络慢慢生成，一阵光华闪过，蓦然间完好如初。
而胸膛、手臂、小腹、双腿、膝盖、两足，无一不是如此。
这崭新生出的血肉与肌肤，当真如新生婴儿一般娇嫩，光滑无比。
可如果只是这般，还不足以让姚仙之如此失神。
真正让他动容的，却是此刻的陈念久，其周身上下的气息，竟在这破而后立之后，变得愈来愈是壮大。
“他……竟在试图破境？”
发现了这一点，姚仙之喉结滚动，不可置信地呢喃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