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僧人面池塘而坐禅，得荷花精陪伴，心中郁郁之情，渐渐一扫而空。
终于有一日，僧人回头望向东方，慈悲目光似乎穿破重重空间，落在了那个陷入战火纷飞的中原大地。
他微笑道：“纵使天下人皆负贫僧，可贫僧，却终不能负了天下人。”
那一日，诸圣黄昏之战，于北天门外彻底打响。
僧人堪破万难，将其曾几何时领悟出的大乘佛法，衍化到了巅峰极致。
……
……
这是僧人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向荷花精。
那仍是个不爱穿衣裳的女子，姣好的酮体，傲人的身材，不留余地的尽数呈现在僧人眼中。
不知是害羞还是什么，不谙世事的荷花精颊生红晕，连忙用手遮挡住“要害”。
她口齿不清地吐出人言，嗔道：“大和尚，你在看什么？”
僧人双手合什，笑道：“贫僧在看你。”
荷花精道：“那你看出了什么？”
僧人道：“看得不甚清楚，若是可能，施主可以把手拿开些。”
荷花精同意了，依言照做。
僧人感叹道：“贫僧到今日方知，原来这世上，竟还有比参透佛法更为美妙且令人欣喜的事物。”
荷花精心中有些开心，蹦蹦跳跳地从池塘边来到他的身前，说道：“那不是很好嘛？”
“是啊。”僧人点了点头，收回目光道，“可是贫僧，就要死了。”
……
……
很久之前，僧人曾往中原传法，欲将佛门要义，告诸众生。
然而那时，却遭受了中原修士百般刁难，最终被逼不得不离开。
于是僧人一路往西域走了十万八千里，心中郁郁，始终感到不开心，难以自在。
在途中，僧人遇见了一株菩提树，他在那树下盘膝坐枯禅七日七夜，立地成佛，领悟出了大乘佛法。
而今，他将此法完全参透，却反而更加迷惘，
僧人不知，到底是他悟出了大乘佛法；还是那大乘佛法，早在冥冥之中选中了他。
……
……
“大和尚，死是什么？”荷花精问道。
“死就是圆寂。”僧人说道。
“圆寂又是什么？”荷花精追问道。
“是寂灭吧。”僧人有些不确定了。
“那寂灭又是什么？”荷花精继续追问不休。
“寂灭……”僧人微微蹙起眉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了。
他犹豫半晌，突然伸出掌心。
荷花精不明所以。
但下一刻，在荷花精身后的那片池塘中，一粒粒水珠突然跃出水面，在半空中打着转儿，绕着荷花精的小脑袋飞掠了一圈，这才来到僧人的掌心中。
一滴，两滴，百滴，千万滴……
荷花精看得目瞪口呆，欢喜地拍了拍手。
啪！
一声轻响，千万滴水珠，突然应声炸开，消失不见。
荷花精脸色一白。
“死，或许就如这水珠一般，你能看到了它的美丽，却也要目睹它的消失。”僧人缓缓说道。
荷花精眼中瞬间漫起一层水雾，她急忙抓住僧人的手掌左右翻看，可怎么找，也都找不到那些水珠了。
“大和尚，你也要消失吗？”荷花精问道。
僧人点了点头。
荷花精有些难过，“可你死了，以后就没人陪我玩了啊。”
僧人笑道：“灵山脚下有一座大雷音寺，距离这池塘只有一二里，日后若是觉得烦闷，施主可以到大雷音寺去玩。贫僧有几个徒弟，渡难、渡厄、渡劫……他们会……”
“我不要。”荷花精摇了摇头，“我只想跟你玩。”
僧人沉默了。
“大和尚……”荷花精化作的少女流下眼泪，带着哭腔说道，“你不要死，我也不要孤独地活。”
僧人叹息一声。
“大和尚，你要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少女抽了抽鼻子，认真说道。
僧人的心，突然泛起一丝波澜。
第一次，他竟觉得，以后若是没有这少女在身边叽叽喳喳。
他啊，或许也会感到孤独吧。
……
……
僧人终究拗不过少女的执着。
那一日，他脱下僧袍，披在少女的身上，对她笑道：“日后若要跟着贫僧，你该穿衣服的。”
少女一脸嫌弃，“你这僧袍不好看。”
僧人点了点头，问道：“那你喜欢什么？”
少女现出原形，是一朵很漂亮的粉红荷花，说道：“就这种颜色的衣服，你有吗？”
僧人笑着点头，“贫僧有几个徒弟，渡难、渡厄、渡劫……他们会……”
“他们有这衣服？”
“……他们可以去做。”
“那他们会做衣服吗？”
“不会可以学。”
“那你去学可以吗？”
“……好。”
“大和尚，你好像不情愿。”
“愿意的。”
……
……
雷音寺内来了一位少女。
雷音寺内几颗大光头的那位师父，学起了针线活。
……
……
西域路上。
一位粉衣少女，蹦蹦跳跳地跟在僧人的身后，欢喜雀跃，开心不已。
“大和尚，你的那些徒弟，说你有个名字叫作‘如来’。”
“是啊。”
“如来是什么？”
“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哦。”
“你怎么了？”
“大和尚，我也想有个名字。”
“那贫僧给你取一个。”
“好啊好啊。”
“嗯。”僧人说道，“你以后就叫‘清荷’吧。”
……
……
“大和尚，‘清荷’这个名字好好听啊。”
“大和尚，以后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大和尚，你千万不要死，我和你一起活着，好不好？”
“大和尚，我想给你唱首歌啊。”
“大和尚，我喜欢你。”
……
……
“大和尚，我喜欢你啊。”
……
……
“大和尚，我喜欢你哎。”
……
……
“大和尚，我喜欢你呦。”
……
……
西域路上，粉衣少女叽叽喳喳。
无时无刻，她都感到很开心。
似乎只要能跟身边的僧人在一起，这世上就再没什么比这个更值得欢喜的事情了。
一路上，粉衣少女始终都在乐此不疲地说着一句话：“大和尚，我喜欢你。”
可僧人，依旧闭口不言。
浑然物外。
对于少女的心意，他心中是清楚的。
可僧人只能装作不知道。
或者说，他其实也在蒙蔽自己的内心。
他是出家人，四大皆空。
求一尘不染。
可唯有心口间跳动的心脏，已不属于他自己了。
那里，已沾惹上一丝尘埃。
只留下一张少女的可爱脸庞。
……
……
“大和尚，我可能要死啦……”
“大和尚……天上怎么有那么多的鹰啊？好吵好吵，我都听不见你说话了。”（ps：若是不明白，可以参考第19章，《欲杀如来》）
“大和尚，我给你说了那么多的‘我喜欢你’，可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啊。”
粉衣少女浑身浴血，大口大口的鲜血，沿着她的嘴角汩汩淌出。
僧人抱着他柔弱无骨的身躯，深埋着头，看不清表情。
“喜欢的啊。”僧人低声说道。
“嘿嘿。”粉衣少女开心地笑了，“我就知道是这样。”
……
……
“大和尚，你会娶我吗？”
“会的。”
“那你可要准备好丰厚的嫁妆哦。”
“嗯。”
“大和尚，我不想死。”
“我知道。”
……
……
少女死在了西域路上。
僧人死在了北天门城楼之上。
临终之时，僧人双手合什，含笑说道：“曾虑多情损梵行，入世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苍生不负卿。清荷，那一路西行啊，是贫僧给你的嫁妆。”
……
……
西域灵山到北天门，相隔十万八千里。
那一路之上，僧人割肉自裁一万八千刀，天空中的黑鹰，由此尽散。
而少女的荷花精魂魄，被僧人紧紧攥在掌心。
……
……
僧人的嫁妆，其实是——
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再也不分开。
……
……
百转千回，时空轮转。
一朵荷花，注定是僧人几世轮回中的命数。
命中注定，他会将她带回荷花池畔，永远也不分离。
这是僧人的执念。
历经八世，都不曾磨灭淡却一分。
……
……
然而佛家却说，‘破执’，方成圣人。
……
……
一幕一幕，悉数浮现在脑海之中。
大雷音寺广场之上，一袭白色纳衣的如尘，突然盘膝坐在地上，眼神寂静。
他目光如水地看着粉衣少女，一步步朝着自己而来。
如尘无声一笑，张开双臂，想要拥抱住她。
可粉衣少女的身影，却突然间消失不见。
正如同他记忆中那般，那曾消失于僧人掌心之间的千万滴水珠。
僧人定睛一瞧，远处荷花池中，依旧是那朵粉红荷花，生长在池水里，并没有什么变化。
一切，都好似幻象。
如大梦一场。
大雷音寺自灵山佛主开始，每隔三年，不过只收一位弟子罢了。到如今，寺内共计有一千零四十九名僧人。
此刻，寺内所有僧人，齐齐涌入这座广场。
灵山三渡、空寂、了结……无一不是名动天下的得道高僧。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了如尘的身上。
如尘盘膝坐地，双手合什。
一尊三丈金身的虚影，悄无声息间，在他的身后缓缓显现。
“难道……”雷音寺方丈渡难大师见此一幕，身躯不住颤抖起来。
下一刻，如尘突然抬起手来，掌心一招，一片青翠欲滴的绿叶，被夹在了他的指尖。
如尘微微一笑，把叶缘抿在嘴唇，悠着气轻轻吹动。绿叶在唇间富有弹性地颤动，婉转柔肠的音声，蓦然在天地间响起。
闻此音声，整座广场上的僧人尽皆悚然，被震撼得无以复加。
“小师弟曾说，这六年来，他的脑海中，时常都响起一首音律，莫非便是……”渡厄眼神一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或许是吧。”渡难大师叹息一声，看着广场中央那个盘膝而坐、泪流满面的小师弟，只觉得心疼的厉害。
一曲吹罢，如尘搁下叶片，两手轻轻拍打着膝盖，轻声吟唱。
这一幕，就如同当年那荷花精两只小手在僧人的脑袋上敲敲砸砸，嘴中哼唱的一首不知名的曲子：
鸳鸯双栖蝶双飞；
满园春色惹人醉；
悄悄问圣僧；
女儿美不美；
女儿美不美；
说什么王权富贵；
怕什么戒律清规；
只愿天长地久；
与我意中人儿紧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