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
庭院中央，正坐在玉石桌前书写回禀奏折的姬霓裳抬起头来，随手搁下那支一看便知品秩不俗的竹毫笔，似笑非笑道，“陈念久，本宫该说你是故意为之，还是真的不懂人情世故呢？请人赴宴是你这么个请法？”
“所以公主这是打算回绝了？”
“回绝？为什么要回绝？”姬霓裳好整以暇地看着陈念久，见他脸色骤然一僵，心下不禁得意。
“既如此，那便走吧。”陈念久皱了皱眉。
他其实无心邀请这位公主殿下，若不是姑姑逼迫，他压根不乐意来。
“等等。”
姬霓裳重新拾起笔来，在奏折上快速添补了几行字。
陈念久静静站在远处，目光落在那支笔尾处，虽然瞧不见到底写了什么，但仅凭笔杆的移动轨迹，却也能辨别出，奏折上必定提及到了“陈念久”、“韩恩”这些字眼。
见姬霓裳搁下竹毫笔站起身来，陈念久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而这时，守在院中的一众护卫早已分开两边，其中一名护卫，在得到姬霓裳的眼神示意后，快速上前拾起奏折，小心揣入怀中。
姬霓裳笑道：“初次上门，总该带些礼物才是。”
陈念久摇头道：“公主客气了，一顿家宴而已，不必如此麻烦。”
姬霓裳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突然问道：“韩叔叔也在那里？”
陈念久点了点头。
姬霓裳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嫣然一笑，妩媚动人，“以前常听父皇提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韩叔叔可是此中老饕，看来本宫今日有口福了。”
说到这里，她收敛笑意，故作愠怒地瞪了陈念久一眼，“说起来本宫倒还是沾了你九公子的光。”
陈念久皱了皱眉，没有接话。
“看在韩叔叔亲自下厨的份上，本宫就宽恕你清晨里大不敬的罪过了。”姬霓裳轻挑眉尖，刹那间倾城脸庞只如冰雪遇上初春一般，悉数笑容，道不尽无尽绝美，看得陈念久心中一跳，“哼，带当朝公主去吃一碗面片儿汤，陈念久，亏你想的出来！”
两人并肩而行，一同朝着不远处那座紫竹院落走去。
留下身后一众自帝都天启城而来的护卫立在原地面面相觑，他们实在想不通，一向高贵冷艳的长公主，为何偏对这位北凉王府的九公子，如此好脾气。
难道真的只因为那封天子赐婚诏书？
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等事，何时能约束得了皇家公主了？
……
……
才及迈入紫竹院落中，姬霓裳便吃了一惊。
只见一袭红衣蟒袍的大宗师，正腰系着围裙坐在土灶旁忙碌，噼里啪啦油脂爆裂声传入耳边，阵阵香气扑鼻而来。
大宗师一边翻炒，一边随手劈开木柴递进灶口，小心控制着火候。
而洛竹韵，就坐在四方竹桌上静静看着，丝毫没有上前搭把手的意思。
“……”
姬霓裳不由瞪大了眼睛，尽管事先早有预料，可当亲眼目睹时，仍不免有些错愕。
这一幕画面若放在寻常百姓家，兴许随处可见。然而此刻正在下厨的那位，可是天雍一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符玺令啊，若此事被外界知晓，还不知该惊掉多少人的下巴了。
“来了。”
正在忙碌的韩恩抬起头，先是看了一眼陈念久，而后目光落在姬霓裳的身上，淡淡说了一句。
“是。”姬霓裳连忙点头，欠身揖了一礼。
而这时洛竹韵也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示意她坐下。
“谢过洛姑姑。”姬霓裳依着陈念久的称呼说了一句，缓缓上前坐定。
在陈念久面前，她可以行止随意，说话毫无顾忌，但在迈进这座紫竹院落以后，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事先说过此乃家宴，那么今日就只有长辈与晚辈之分，而无尊卑之别。
更何况，此刻院中之人，一个是连对她父皇都敢嗤之以鼻的韩叔叔，一个是自幼与那位她心生仰慕的女子剑仙一同长大的洛竹韵，二人间无论是谁，都容不得她摆公主的架子。
“阿久，过来坐下。”
洛竹韵抬起头，眼神柔和地看着站在紫竹下神情有些呆滞的陈念久，轻声呼唤了一句。
十多年来，她亲眼看着这个孩子一点点长大，哪里还不知道他心底在想些什么？
“……好。”陈念久双手揉搓脸颊，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才走到姬霓裳的身旁坐定。
此刻竹桌之上，已经摆下四盘热气腾腾的菜肴。
杀猪菜，咸鱼饼子，酱骨架，俱是北方菜，装满碟盘，不仅分量极大，且色香俱佳，只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而那装汤的瓦罐，更是格外壮阔。
此汤名为飞龙汤，飞龙又名榛鸡，做法不算太难。只须撒上稍许盐末儿在肉皮上，待吊锅子水滚开时，以沸水悬空浇之，边浇边转，待烫至六七分熟，再将整个飞龙连同野葱一起置于锅中，浸泡六七息时间便可。
只是做法看似简单，但这其中的火候、分寸，却要把握的极好。若不然，肉质的滋味，就会差上许多了。
北凉之地，飞龙汤寻常可见，可真正能够做到如眼前这罐汤，色泽通透、香而不腻的，怕是屈指可数。
陈念久眼神定定地看着桌上的碟盘瓦罐，久久不语。
而这时，大宗师的最后一盘菜也已做好。
端到桌上后，韩恩随意坐下，拿起桌上的那坛酒拍开泥封，陈念久连忙站起身。
后者先是一愣，旋即便明白了什么，笑着将酒坛递了过去。
陈念久伸手接过，先给大宗师倒了一碗，而后在姑姑的碗中倒了稍许，眼见坐在邻旁的姬霓裳也微不可查地用手背碰了碰碗，便给她也一并倒下。
“十六年了，老夫难得有兴致亲自下厨，不过这一天，老夫也整整期盼了十六年。”韩恩端起酒碗，轻声呢喃一句。
说话间，他偏转过头望向屋内的灵位牌，嘴角笑意既有些苦涩，又有些落寞。
“这第一杯酒，当敬师妹。”韩恩仰起头一口灌下。
或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只是一碗，大宗师的眼神便有些迷离。
陈念久捧起酒坛给他重新倒满，眼眶微红，一言不发。坐在邻旁的姬霓裳，抬头看了他一眼，沉默不语。
“公子的难处，小姐都明白的。”洛竹韵笑着与韩恩一同喝下，瞬间颊生红晕，却眼神中满是温暖笑意。
“这第二杯酒，敬你竹韵。”韩恩哈哈一笑，“照料师妹的孩子长大，虽你甘之如饴，不觉辛苦，但老夫，却始终对你们心中有愧。”
洛竹韵轻咬嘴唇，点了点头。
“这第三杯酒。”
韩恩抬起头来，望向对面的一双少男少女，最后直视着陈念久的眼睛，笑道，“姬轩辕一纸赐婚诏书，无论其中牵扯什么，但到底也是一桩缘分。这桩婚事，你娘生前并不反对，所以于你而言，也不必心生顾虑。有缘无缘，尽皆在你。”
听到这话，陈念久眼神微凝，正要开口说话。坐在邻旁姬霓裳却率先端起酒碗，笑道：“多谢韩叔叔。”
“哈哈。”韩恩顿时大笑畅怀。
洛竹韵眼神一亮，女人家心思细腻，她自然感受的出这位公主殿下此刻的举动，到底意味着什么。
陈念久却微微蹙眉，狐疑地瞥了身旁一眼，他有些不解，明明清晨之时，这姬霓裳还为他‘出谋划策’，指点他可往南（hǎi）海拜师，求为圣人门徒，如此便可坏了赐婚之事，为何眼下……
不过犹豫了下，陈念久还是没有多说什么，与她一同端起酒碗，陪着韩恩喝下。
“吃些菜吧。”
这时洛竹韵柔和一笑，夹了一筷大宗师最后端上桌的那叠菜到姬霓裳面前，目光却是落在韩恩的身上，笑道，“这道菜，可是姜离陛下的得意手笔，公子自然也是尽得先帝真传，公主不妨试着可不可口。”
姬霓裳细细琢磨了片刻，总算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公子”指的是韩叔叔。
但很快，姬霓裳心底一震，这菜，竟是那位被父皇称之为“千古一帝”的姜离的拿手菜？
这倒是奇了！
当下心中不免多出了几分期待，赶忙夹起递入口中。
“味道如何？”韩恩自顾自喝下一口酒，漫不经心道。
“这是？”
“茄鲞（xiǎng）”
“茄鲞？”姬霓裳不可思议道，“寻常茄子竟能有这种味道？”
她自认吃惯了山珍海味，见惯珍馐，可眼前这盘菜，入口即化，种种滋味交织，当真回味无穷，却是生平仅见。
姬霓裳忍不住又夹了一筷，刹那间味蕾晕开，味道更是先前。
“虽有些茄子香，但还不像是茄子，韩叔叔如何做的？”
韩恩笑道：“这也不难，只须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签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用炒的鸡瓜与之相佐就是。”
“这般麻烦？”
听到这话，姬霓裳不由大为折服，“难怪竟有如此滋味，‘食不厌精’之说，霓裳今日总算有体会了。”
韩恩摇头失笑，转过头看向陈念久，轻声道，“当年怒炎城中，你外公于我传道授业之时，闲暇时总会置办些精致小菜。可笑老夫学艺不精，但在厨道上，倒是颇有建树，为此，时常被你外公数落‘不务正业’。”
话音落下，韩恩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落寞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