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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亦先前一心板倒程少峥,现在助云雅报完了仇,在魔宗内清闲了下来,每日除了打坐修炼,就是躺在院子里铺了厚厚毛毯的架子床上看书发呆。

她这副没精神的模样,云雅全都看在眼中。明明琼亦外貌年轻,心境却已沧桑,比白了头的自己还没什么活气。

云雅心疼她心疼得不行,想了很多法子哄琼亦开心,门生供奉来的珍稀奇物,眼都不眨一下的送到琼亦手上,总来她身旁陪她解闷,说趣话逗她。

琼亦听到趣事是会笑的,轻轻弯唇,睫毛扑扇,只是笑意很浅,未及眼底。

心思玲珑如琼亦,自然知道云雅是在为自己着想,不让自己愁情淤积,伤了身子。

可是北境真的又冷又寂静,还带着魔宗独有的阴沉气息,春日来得晚,黑夜也长,院子里的阳光要晒好久才能晒暖头发。琼亦蜷缩在架子床上,看着灰色的石墙有画眉鸟起落,鸟儿看她神情恹恹,又飞走了。无聊时,琼亦数着地上的砖块,一块一块的拼凑出整个院子,心想:我已经在北境停太久了,等恶诅的消息查明,还是像以前一样继续去渡灵吧。

*

两三个月后,调查恶诅一事的魔宗弟子回来了。

除了消息之外,他们还带回了几具颇为奇怪的塑像,似物非人。

云雅听完这些弟子禀报后,神色略略凝重,将琼亦叫了过来。

琼亦来时,大堂之中没有人,只摆放着几具怪模怪样的塑像,她觉得这塑像极丑,多瞥了几眼,问:“云雅,怎么了?不是说查到恶诅的情报了么?”

“的确查到了。”云雅回道:“之前我就猜测这个诅咒是在禁锢和耗损你的灵魂,现今看来,当真如此。”

“何出此言?”

“极厄一派,你是听说过的,他们派系擅长诅咒和巫术,我宗弟子寻到极厄派的后人,问到了这种锁魂增命的诅咒。”云雅顿了顿,继而说:“此咒是从西疆流传过来的,十分罕见,在北境失传已久,过往魔宗内拿它来惩罚重罪之人,以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因为失传,北境少有中咒之人还存世,最后搜查到的只有这几具塑像。极厄后人道,在死人被种下这恶诅返生之后,大多数人都会出现短暂的精神错乱,那是因召回的灵魄在对抗诅咒。换言之,灵魄韧性越强,精神错乱的时间就越久,这个诅咒就会越加根深蒂固。”

琼亦想起了自己在雁断山中宛若游鬼的一余年,头皮发麻。

云雅不知方才的解释是否到位,指向堂中的塑像:“琼亦,这些是门下弟子搜查到的身中恶诅的活死人。你用通灵术听一下,就会明白了。”

那几具奇形怪状之物让她不忍直视,有看着似是顶着圆瓶的短脚凳的,有似是犬形的无毛像,也有拧巴极了的马鹿。

琼亦已经感知出了这些奇怪东西不是动物的皮肉塑的,而是人,可已经完全没有一点人的样子了,胃里翻腾,有些想呕,她没敢用通灵术,只问云雅:“这些…人,他们还是活的么?”

云雅点头:“是。魂魄不灭,永远不死。”

琼亦深吸一气,手腕翻动,银铃脆响,点点白光从指尖散出,施术通灵道:“聆。”

尖利的惨叫声在术成的一瞬间直冲耳内:“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疼啊!疼疼疼疼!————”

“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饿饿饿饿————”

“为什么不死!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还不让我死啊啊啊!!————”

“恨!我恨!我恨啊!!!————”

根本就不像是人的哀嚎,而像是被封印了百年的怨灵,可那确确实实是不能发声的人的话音,只让琼亦觉得恐怖,后背生寒。

她连忙解散了术法,耳畔嗡嗡的,使劲摇了摇头仍旧惊魂未定,问:“云雅,这些活死人有多少年了?”

云雅见她脸色惨白,扶她说:“最年老的一只,已是有一两百年了。”

琼亦不敢想象肉身扭曲成这幅样子,整整一两百年无法求死,会有多么痛苦,也怪不得灵语的怨念有那么重。

琼亦之前跳河寻过短见,身体泡水数日,肿胀不堪仍旧没有死成,猜到这恶诅是能助自己保命的,只是不知它能保到哪种程度。现今看来,肉体被摧毁到无法复原的程度,也得不到解脱。

她问云雅:“也就是说,哪怕身怀恶诅,肉体被剁碎成泥,也没法死去吗?”

“是。”云雅点头:“疼痛一样不少,哪怕成了肉泥,灵魄还是会锁在泥渣内的。”

又道:“再不然,肉体成了灰烬,魂魄也一样被毁了,还是不得善终,无法轮回。”

琼亦闭上了眼,呼吸久久不能平复。

“抱歉,琼亦。”云雅小声道:“宗门弟子查到的只有这些,寻常渡化魂魄的法子对恶诅而言,没有作用,就连极厄派也没有法子解开这个诅咒。”

见琼亦蹙眉,她又忙道:“你别难过,琼亦,我不会让你因为恶诅到限魂飞魄散的。我会继而派手下去找解咒之法的,纵使不能解咒,也得想法子让你的魂魄自由,得其往生。”

琼亦握紧她的手,苦笑:“没事没事,想来,解开恶诅的法子,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寻到的。”

“琼亦,我先前替你安定灵魄,你说身子会好受很多。”云雅摩挲她手背:“只要你一直保持这种状态,与恶诅共生,就能有极长的寿命,既不会变老也不会死亡,不就是世人苦求的‘长生’么?”

“长生……”琼亦喃喃,叹息之余,向她道:“云雅,我打算离开了。”

云雅怔然:“你要走吗?不是要与我一同坐拥北境吗?”

琼亦摇头:“这里太冷了,我也不喜欢居于高位,隔心猜忌。还是热闹些的地方适合我,有人,有烟火,闹市喧嚣,车马川流。”

又说:“云雅,你是我唯一可以说心底话的朋友了,我会时常回来看看你的。”

决意离开的人是留不住的。

云雅在琼亦动身出发前,又替她安抚灵魄,二人定下了联络的法子,云雅继续替她打听恶诅的线索,而琼亦自己历世跋涉,渡化亡灵,也在寻轮回之法。

*

琼亦离开了北境,踏上了无比漫长的渡灵路途。

天上的云每一日都不重样,或堆积似棉,或轻薄如羽。琼亦很喜欢看天,风起时,耳畔的发丝在风中打着圈儿,从怅然到彻悟,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儿。

她到过很多地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不夜城的辉煌华贵,炊金馔玉,茅草屋的衰微破败,糟糠咽菜,每一时,每一处,不过短暂停留。

琼亦渡化了很多鬼魂,人间世故也看了个遍,有糖葫芦都没吃过的贫苦稚童亡魂;有赶考多年入不了选的书生亡魂;有劳累猝死的农夫;也有家财万贯,死了都舍不下钱的贪鬼……

圆了已逝之人的执念,送他们入冥地,辞阳间,也似是向无法离开的自己做一次又一次的送别。

渡化不了的魂魄,作恶多端的邪魂,琼亦会将它们收在纳铃中,串在一起,不知不觉就系满了手腕和腰身。

人间真的很大很大,大到她缓缓悠悠走了那么多年都走不完。

直到时常光顾的酒摊老板娘离世,路口煎饼的青年添了白发,佝偻了腰,琼亦才意识到,凡人的寿命真的好短暂。

她每隔一二十年都会回到北境一趟,让云雅帮自己安稳魂魄,用了驻颜术的云雅虽不显老,但眼下依旧开始生出细纹。

琼亦的身子没有任何异常,恶诅平稳,她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许是再一个百年、千年。

或许,她又要亲眼目睹好友离世,就像漫漫长路间认识的一个又一个普通人那样。

生老病死,万物轮回,本该如此。

只不过强留下了她。

琼亦意识到这些后,逐渐少与凡人产生交集与牵绊,她认识了不少妖物精怪,“渡灵者”借精怪之口,名声也越来越广。

兴辰三十一年,琼亦按照约定回到北境,与云雅见面叙旧。

云雅或许还能陪她百八十年,再往后,修士的寿命也不济了。

谁也没有提将来的事,只是聚在一处谈笑,嘘寒问暖,在北境魔宗住了一阵子后,琼亦如往常般离开,到几十年常去的路边茶水摊小歇,结果遇上了活魂跪在烈日下请愿。

又是找上门来的渡灵差事。

琼亦已经见怪不怪了,熟练地通灵问语,熟练地解决活魂姜芷然的遗愿,却在看见故人旧事时,乱了心神。

她不敢信其真假,执念如此,哪怕是假的,是巧合,是臆想,她也会顺着引子去的。

道观中,向她而来的,是早已逝去的心上人。

此后,她不再孤身一人了。

*

琼亦喝完了热茶,也平静地说完了这些年来的旧事。

客栈的茶叶火候不佳,滤出的茶水苦涩,久久才能回甘,琼亦放下杯盏,窗外的天已经渐黑了。

盛玄怨再知她为何现处于北境,又为何身负诸多鬼物。身为灵修邪道,琼亦真气仍旧洁白如雪,她不曾用过鬼魂修炼,而是渡化它们从净往生,甚至银铃里携带的那些恶鬼,都是因为无法妥善处置才贴身封印,不任它们为祸人间。

她的道途,从未变过。

在琼亦问盛玄怨会不会因为自己修了灵道,觉得她已经面目全非时,他眼底发酸,摇头否认。

面前坐着的,一直都是当年那个笑盈盈告诉自己何为剑心,何为道途的姑娘。

是他自情起时,再无法忘怀的人间雪。

盛玄怨搂住了她:“琼亦,让你受苦了。”

琼亦一路走来不喜诉苦,只有在他面前才愿意一点点卸下所有外壳,她抿紧了唇,圈住他的脖子,用尽全身力气抱着,任彼此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盛暻,再不要分开了。”

“……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不会了。”他环在她背后的力气愈发大了:“我找到你了,不会分开了。”

二人像是要把对方揉进身体里一样,谁也不愿松开手,怀里人的声音、呼吸、气味,都逐渐从分离经年的陌生中剥离,与记忆里的模样重叠。紧贴的胸口间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平缓有力,不知是谁的吻先落了上来,从额心浮眼角,点在鼻尖,再至唇瓣,由外至内,气息交错。

琼亦换息时,已被压在了床上,身上人的耳廓全红,如墨似漆的眼眸盛满了她,琼亦伸手捧他的面颊,用指尖抚着烧起的耳朵,轻唤他的名。盛玄怨吻得极深极烈,每一次交吻与轻咬,都是他压抑到极致的念想。

旧事难言尽,思量难说全。

余下燃起的不用言语诠释,她明白,他也知晓。

盛玄怨的身子很烫,抵在身下将她点燃,琼亦的喘息与呼唤织在一处,她贴在他胸口上,搂在他臂弯中,用齿留痕,烙上一个又一个属于她的印记。她在流泪,并非因为痛苦,也非欢愉,而是恍恍之间觉得,她是活着的。

他融在她身间,寸寸攫取,浪波翻涌,眼角不自觉泛红,力越使越大,按在她腿根俯身拾泪。琼亦颤栗着喊他,留他,盛玄怨不忍抽身而出,大汗淋漓间不知起伏多久,停歇之余,又起海潮,耳鬓厮磨得足够彻底,直到都精疲力竭,才互拥而眠。

琼亦埋在他怀里,梦中下意识牵着他的手,生怕不牵紧点又丢了,盛玄怨揉了揉她的发丝,将她牵住的手扣紧了,吻她泪痕,抚她面颊。

他找到了她,再也不会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