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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成济一个人坐在屋里,恍惚地看着地上的白色液体,细细将昨晚的事想了一遍,他总共不过喝了没有两杯酒,怎么会喝醉。

沈成济坐在地板上怔了半晌,起身穿衣。

响了几声敲门声,沈成济只当是下人来伺候了,便说了句“进来”。一双纤纤玉手环上他的腰,将他腰上的玉带系好:“奴家伺候侯爷穿衣吧。”

沈成济回头就对上了楚真的眸子。

“我自己来,你不必把自己当下人。”沈成济自己扣好了领口的扣子,楚真也不勉强他,到桌上把准备的早餐一一的摆到桌面上,给沈成济盛上粥,笑道:“济哥哥待我还是跟从前一样,我六岁的时候没了爹娘,在路边卖身,沈侯爷见我可怜便将我买了回去,还让我给二小姐当伴读,跟着她一起读书识字。那个时候,济哥哥就总让我不要把自己当下人。”

“你从小就比佳音好学,佳音爱玩,没你那般认真。”沈成济穿戴整齐,头发还未挽起,黑瀑似的垂下来,他拿着梳子扎高髻马尾,总梳得不妥帖。

“我不过是比二小姐笨,所以想多努力罢了。”楚真按住沈成济的肩膀让他在铜镜前坐下,拿了木梳仔细地给他篦头,“我来给你梳吧,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济哥哥还是不会自己梳头发。”

沈成济攥着头冠没给楚真,楚真伤情道:“我给哥哥梳头发,哥哥都不愿意了?从前不也是我给哥哥梳头发的,你说我手轻,不会扯了头皮痛。怎么过了这几年,哥哥跟我这么生疏了。”

楚真去拿他手里的头冠,沈成济松了手,让楚真给他将头发梳好,楚真一边梳着他的头发,一边道:“沈夫人怎么都没让个人来伺候济哥哥,就这么把济哥哥扔在了屋里,实在不够体贴。”

“华容生气了,是我昨晚惹了华容不高兴。”

“济哥哥有什么错。”楚真像倒了醋坛子,沈成济为什么这么让着读华容。

沈成济的疑惑在心里憋了许久,终究是没忍住,问出口道:“真儿,昨天你给我喝的是什么酒。”

楚真梳头的手没有停顿,自然无比的继续给他缠头发,好像听了什么奇怪的问题似的笑道:“就是皇上让人端上来的酒啊,我倒了一杯给齐哥哥,怎么了?那酒格外的好喝?”

“你难道没有……”沈成济话到嘴边又吞回去半句,无凭无据,又是这般羞耻的事,他有点张不开嘴直说,“我是说,昨日有人在我的酒里下药,我才会失了分寸,在华容不愿意的时候对她……”

楚真这时才难以置信的停顿了梳头的手,自嘲地笑道:“侯爷是觉得,我给侯爷下了药?侯爷跟沈夫人什么时候交欢,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促这桩好事,再说,沈侯爷和沈夫人交欢是天经地义的,我多此一举有什么好处。”

沈成济皱了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侯爷的意思是,我下了药,想让侯爷与我合欢了?我昨天与侯爷重逢,是一时热了头脑,想着若侯爷爱我,我便不顾任何艰难都跟侯爷在一起,侯爷不喜欢我说这话,我以后不说就是了,但楚真在侯爷心中,就是这般不择手段,不知廉耻的人么?”

楚真给沈成济绑好了头发,气愤愤地把梳子往桌上一放:“没想到,我在侯爷心中竟然如此不堪。我若真有这般心计手段,又何至于让那窦华容欺负到扒光衣裳逐出府去。你可知我走在路上,旁人看我都是什么样的眼光,如果不是舞班子的秀娘见我在路边冻得发抖,救我回了戏班子里,我可能早就……早就冻死街头了。”

楚真说着便掉下泪来:“可秀娘又不是什么大善人,她是相中了我的模样和身段,才将我捡了回去,要我为她跳舞赚银子,我若不好好学舞,就要陪客,我心里念着济哥哥,不愿意脏了身子,只能没日没夜地练舞,你知我是没学过舞的,筋骨都硬了,要学好一支舞该有多难……”

沈成济心软,见楚真哭便又懊悔自己不该无凭无据的时候就这么责问她,便给她递了一方帕子:“我也知道,你流落在外必定是吃了许多苦。”

“罢了,不说这些了,总归我已为陛下献上了舞,明日便要跟着秀娘走了,侯爷厌恶我也好,不想看见我也好,今日也不过是最后一面,下次相见,又不知是何时。”楚真泪眼朦胧地望着沈成济,“济哥哥只需记得,真儿是无时无刻不想着你的。”

楚真用帕子擦了擦眼泪,挤出一抹笑容来对沈成济招手:“济哥哥,粥都要放凉了,快来尝尝这些年真儿的手艺退步没有,还是不是爱吃的味道。”

楚真拉着沈成济坐到桌边,用瓷勺挖了一勺瘦肉粥,递到了他嘴边:“快尝尝。”

沈成济没张口,楚真看起来甚是难过地低头笑道:“济哥哥还怕我在粥里下毒么?”

说着,楚真往自己嘴里递了一口咽下去:“你放心了吗?”

楚真做到这般,沈成济也不好再推却她的好意,接过去吃了几口,楚真又给他摆了几碟小菜出来:“我今日是特地来跟济哥哥告别的,没想到方才还对济哥哥使了性子,哥哥别放在心上。”

“是我说话欠妥。”沈成济将粥碗放下,楚真又看了他一眼,最终没等到沈成济一句为她赎身的话,只得收拾了碗筷退下去,到了厨房便恼得摔了碗。

沈成济简直就是快点不通的顽石,她已暗示得这么明显,他都没有要救她出火坑的意思。

“呦,这不是去攀高枝的楚大小姐吗。”秀娘讥诮的冷笑从楚真背后传来,“我还当你真有那般本事,能攀上沈侯府,原来不过是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还拿着一颗不知羞的药给别人做了嫁衣,成全了人家夫妻两个的情事。”

秀娘满是嘲讽的语气和笑声刺得楚真一阵犯恨:“沈侯爷太惧内,但沈侯府我早晚都能进去。”“嘁。”秀娘满眼写着“不信”二字,沈侯府要是那么好攀,人人都去攀了,从前沈成济留恋勾栏院巷,为什么没有老鸨敢往沈成济床上送人,还不是因为他府里有个厉害的窦华容,今儿往沈侯爷床上送人,明儿窦华容就能领着人拆了她的楼,让她在京城待不下去。

有这样的当家主母,楚真还做着入沈侯府的白日大梦。

秀娘阴阳怪气地打量了楚真一番:“我怎么瞧着你胖了,这两日都别吃饭了,吃得胖了就跳不动了。净琢磨那些有的没的,基本功也好几日没练了吧,本来底子就差,还不好好练功,抬抬腿我看看。”

沈成济没要她,楚真只能压着口气继续寄人篱下,按着秀娘的话将腿侧举到耳侧,脚踝离耳根只有一拳,已算很软了,但秀娘看了还是不满意:“旁人那腿举起来,都能掰过脑袋,你这才连耳朵都够不着,还是筋骨太硬,得好好压压胯,不然这身子跳起来不好看。”

楚真低着头不做声,她练的又不是童子功,几年的功夫能有这样的韧性已经很不错了,秀娘就是故意要找她麻烦,教训她。

楚真跟着秀娘回了班子,楚真躺到长凳上,秀娘招招手,便有人上来抓住了楚真的脚踝,将楚真的腿分成一字,然后用力地往耳朵的方向推,大腿内侧和腿上的筋像要撕裂一样,胯骨也掰得生疼。

秀娘不紧不慢地走在楚真的身边:“真儿,你也别嫌疼,你这胯骨太硬,要是不开骨,年纪越来越大,身子也越来越硬。这压腿是每个学舞的都得忍的。”

楚真抓着长凳的横梁,咬着下唇痛的脸色发白:“真儿……知道……”

秀娘趾高气扬地指了指楚真,吩咐道:“好好给真姑娘压压。”

两人掰着她的腿一起用力,楚真喉间痛苦地呜咽出声。秀娘冷漠地垂着眼睛,让人给她压完了胯骨和腿筋,又让人帮着她压脚背,把楚真折腾得眼泪直下,身上沁出来的汗珠一层层地往下落,嘴上却还要谢秀娘帮着她练功。

楚真下身的筋像让人扯断了似的,靠在墙边紧紧地并着腿抱着膝,才觉得稍微好受一些。秀娘摆摆手让旁边的人退下,悠哉地提醒楚真:“别动太多不该动的心思,你惹了窦华容,自己遭殃不要紧,要是连带着我一起遭殃,有你好果子吃。你可得记得,当初要不是我把你捡回来,你早让那些山匪男人上了个遍了,能有现在的好日子过?”

“是……真儿一直记得秀妈妈的大恩。”楚真眼里的泪还止不住地往外滚,腿上都是肌肉撕裂的感觉。

秀娘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留楚真一人在练舞房里反省。楚真对着硕大的铜镜,看着里头那个被人折腾得头发都乱了的女子,眼底里尽是恨意。

凭什么世上的好事都归了窦华容,凭什么窦华容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族小姐,人人都怕她,尊重她。而她就要在冬天里穿着薄纱给别人跳舞,每次拉筋压腿都疼得眼泪直下,吃这么些的苦头,还要让人戳着脊梁骂她是一个舞姬,做的是下九流的行当。

凭什么这世上的人不平等。她不甘心,她一定能风风光光地进沈府,成为受人尊重的贵家夫人,到那时候,她也要秀娘对她陪着笑脸点头哈腰,而不是跟现在一样,想教训就教训。

楚真紧咬着牙,将头埋进了膝盖里。

皇后又在府君的山水园里休养了十日,太医诊脉说胎象平稳了许多,皇上才下旨回京。

府君备好了两辆皇家规格的马车,请窦华容跟沈成济也上了马车。

沈成济坐在窦华容的旁边,安策躺在窦华容的怀里睡着了。沈成济紧张地捏了捏手指:“华容,你还生气呢?你抱着安策累不累,胳膊酸不酸,我帮你抱一会吧。”

“你都不理我好几天了,我让人下了药,做了那种事,我也不是有心的,那药无色无味,我也尝不出来。”沈成济好言好语地哄着。

窦华容瞥他一眼,问道:“楚真呢。”

“走了,前两日就走了。”沈成济想了想,还是跟窦华容说了实话,“我让管家拿了一百两银子给秀娘,让她照顾着这儿些,毕竟我与真儿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等到她嫁人的时候,沈府也能算是她的娘家。”

窦华容听了沈成济要楚真把沈府当娘家,脸上就不高兴:“楚真姓沈吗?沈府为什么要当她的娘家,我不同意。”

沈成济皱了皱眉:“华容,你就别为难她了,这些年她过得也很可怜,舞女的日子不好过,那秀娘也未必是什么良善之人,当年沈府让她一个姑娘,那般落魄地离开府邸,光这脚离开,原本就是沈府做得不对……”

窦华容杀他一眼:“你说我做得不对?你现在怪我赶走了你青梅竹马的楚真?”

“不是,我不是这意思,华容,做人总得要良善。”沈成济打心里觉得对不住楚真,想到她一个二八年华的姑娘,穿着肚兜和亵裤,光脚走在街上是如何难过的场景,旁人又该用什么眼光看她,她又得吃了多少苦头才活下来,想到这他心里就不得劲。

这些年没有她的消息,沈成济一直以为她一个女子活不下去,已不知葬身在何处了,如今人好好地回来了,他从前没好好照顾她,如今便想尽自己所能的照顾她一下。

但窦华容显然对楚真充满了恶意:“你劝我良善?你还是先去劝劝你那楚真妹妹做人良善些,免得天公不饶她。”

“华容,为什么提起楚真,你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沈成济很不解。

安策动了动小手,皱眉头,华容把安策抱在怀里又哄了哄,让他安心的入睡,压低了声音道:“有事回家再说,别让安策听到些什么污言秽语。”

沈成济心里也闷着火不说话,怎么楚真两个字就成了污言秽语?沈成济别别扭扭地跟窦华容回了沈府,安策年纪小,经不住车马劳累,出去这些天玩得也没了精力,睡了一路,到了府中还没醒。

窦华容在车上抱了安策一路,下车的时候怕手上没力气,摔了孩子,就把安策给沈成济抱着。沈成济抱着安策,跟在窦华容后面不说话,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沈府。

沈老夫人见此情景便觉得心头不爽,沈成济怎么说也是沈府的侯爷,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跟仆人似的抱着孩子跟在女人后面,像什么样子。她总觉得他儿子在窦华容面前总是抬不起头,也不知这窦华容究竟有什么厉害的,竟然让全府上下都怕她。

沈老夫人不满地摇摇头,娶个乖巧的媳妇多好,做什么要娶这种凶悍的妇人。沈老夫人径自回屋去生了半天的闷气。

沈成济将安策放到床榻上,看了眼窦华容,见她并没有要休息的意思,元儿又拿了新洗好的衣裳,端来了珠钗耳珰准备为窦华容梳妆。

沈成济问道:“这几天一直在赶路,今日坐了大半日的马车,如今都快日落了,你不歇着吗?”

窦华容接过元儿递上来的湿帕子,擦了擦脸,坐到了铜镜前,拆掉了头上秀雅的白玉簪子,从元儿端来的七八根金银钗里,选了两支最华贵的金镶玉钗头递给元儿。

窦华容用手指沾了些红膏:“我哪儿像侯爷这么好命,整日闲在家里什么都不做,也有人投怀送抱,今晚有生意场,我得吃酒去。开了春,天气暖了,生意都走起来了,仓库里还存了好些蜀锦,得趁着蜀锦还吃香早些卖给西域商,不然这阵热头过去,蜀锦降了价,可就是赔本生意了。”

“你要跟西域商做生意?我听说那些人色得很,总喜欢对女人动手动脚,他们那边儿的风俗跟汉人不一样,民风开放得很。”沈成济对西域人的印象非常不好,听说他们那边还会画赤裸的女子,以此为美,这无疑是沈侯爷无法接受的,更遑论让自个儿的漂亮媳妇去陪他们吃饭。

沈成济小声地说,“要不别去了吧,西域人不好。”

窦华容涂好了朱唇,细致地描了长眉,元儿也已经把窦华容的发髻高高地梳起来,簪了两支华贵的簪子,长眉朱唇,再加上她眉眼本就清冷,乍一看去华贵得高不可攀。

窦华容又往手上戴了两只镯子:“西域人不好,哪儿人好?生意场上,哪儿有好人。我不去,这偌大的沈侯府,侯爷出钱养吗?”

沈成济没了话,每次一提到开销,他便没话说。

窦华容是极少穿的这样华贵的,平日里都以素雅为主,她嫌珠钗太重,平日里不怎么爱戴,都是一支做工精细的白玉钗戴在头上,清雅秀致。

她这般的穿金戴银,将自己往富贵雍容里打扮,沈成济还是头一次见,不过她穿什么都好看,雍容而不庸俗:“你极少这样打扮。”

“嗯。”窦华容应了一声,将坠了好几颗宝珠的耳珰挂到耳朵上,耳垂都跟着坠下去一些,窦华容不太舒服地皱了皱眉,太重,不过时间来不及,她也没再更换,回到沈成济道,“生意场上的人都是些看人下菜碟儿的人精,要是穷酸了,他们看都不屑多看一眼。”

沈成济点点头,他也听说过生意人是讲究看排场的,可窦华容一介女流,混迹在那些人精明出花的男人里,沈成济小声道:“我是不放心你。”

元儿在一旁听得纳闷,自从见到了那楚真,元儿一看见沈成济就浑身长刺一样的不得劲:“呦,沈侯爷怎么今天突然不放心起来,之前的五年,不是一直放心得很么?”

沈成济顿时哑口无言。

元儿瞪他一眼,出去给窦华容备马车,窦华容合眼休息片刻的功夫也不得,便去谈今年的布匹生意,沈成济看着她出了门,裙尾曳地,脊背挺直,让人见了便能瞧出她不是个好惹的,打心里顾忌三分。

可他终究是个女子。沈成济顿时觉得自己没用极了,既照顾不了娘和妹妹,照顾不了流浪漂泊的楚真,也保护不了窦华容。

沈成济丧气地躺到床上,安策揉揉眼睛醒过来,看到爹爹看着头顶发呆,用小手在沈成济眼前晃了晃:“爹爹在想什么。”

沈成济捏捏安策软软的脸蛋:“在想……娘亲好厉害,爹爹真没用。”

安策肉肉的小身体爬到沈成济胸口,用短短的胳膊抱住他:“不会啊,策儿觉得爹爹是最好,最厉害的。”

沈成济笑了笑,摸摸安策的小脑袋,大概只有他会这么觉得:“策儿真好。”

安策有点担心地问道:“爹爹还会娶别人吗……”

沈成济奇怪道:“策儿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安策撅着小屁股,把脸贴在沈成济胸口:“策儿听别人说,爹爹又有喜欢的女子了,策儿是不是要有小娘了……小娘会不会跟娘亲吵架,她会打策儿吗……”

安策有点想哭,他听学堂的小同学说,家里的小姑娘特别特别凶,还会打人。

“不会。爹不会娶别人。”沈成济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听来的闲话,“那些话都是他们闲的嚼舌根的话,爹爹不会娶别人,只娶娘亲一个。”

安策高兴地点点头:“策儿也不想要小娘。策儿以后也要跟爹爹一样,只娶一个最喜欢的女子做妻子,先生说这叫‘一生一世一双人’。”

沈成济弹弹安策的小脑袋:“才多大年纪,就整天想着娶媳妇。”

安策嘻嘻地笑起来,沈成济心里却好像埋了根刺一样。安策说,一辈子只娶一个最喜欢的女子,可他并没有娶到最喜欢的女子……那个女孩早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有时候他觉得华容跟她很像,可有的时候,又觉得华容离那个影子很远。

想起华容,沈成济心里忐忑起来,也不知道她一个人去参加哪种酒会,会不会受人欺负,她跟元儿都是女子,被人欺负了打不过那些男人怎么办?

沈成济越想越不放心,从床上弹坐起来:“策儿自己在屋里乖乖睡觉好不好,爹爹不放心娘亲,想去看看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