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亡灵。”秦光匆匆打开定位，在终端上向方琳标绘了幻影墙的位置，并留了言，连忙跟随着越来越远的女子而去。
脚下的草原的触感和壁垒之内的并无不同。本就是被人为分隔，却享着一片雨露，走在上面湿润松软。
泛着鸡皮云的氤氲天空上，夕阳的光辉沁了下来，为蓝色的草原灼上了一层碎金。
他与女子的亡灵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愈发远离了小桑屯。
借着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亡灵停驻在了一块被长草掩盖了一半的石碑遗址之后。
这石碑看起来就是方琳在讲述自己途径沙漠时一眼瞥见的样子，只是它并未整块深陷沙土之中。
它的上半部已经风蚀剥落，残缺了一大个角，露出的岩石切面亦被时间磨成了圆角。下半部分大约半米高，有些粗粝的刻痕，像是被人精心开凿上去的。
借着即将完全沦陷的天光，他努力辨认着草间的文字。
“摩……旺卡，摩旺卡……a，摩旺卡a？”
秦光突然打了个激灵，他不知怎么的，竟读出了上面的文字。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一阵踏着露水的急促脚步声由远至近。一股强光穿透了他的身体。
“秦光，你怎么跑这么远！”是方琳的责备声。
他朔着光源望去，姚老师将终端的手电筒开至最亮，一脸疲倦地站在了方琳的身边。
“你们……你们怎么过来了？”秦光有些不知所措。
“都到饭点了，我们看到你留的那个没头没脑的信息，能不急吗？”方琳的声音异常尖锐，将话语中的一丝焦急顺势掩盖成了刻薄的样子。
“那幻影墙，你们也穿过了？”
“那不然……姚老师一下子就找到了位置。你在这石头前面发什么呆呢？”
“哦，对了，亡灵！”
秦光顺着通明的灯火望去，残垣断壁之后，早已不见那长发女子的身影，只剩那石碑，在瑟瑟秋风中相顾无言。
“我在……我刚才在看这碑文，上面有字……”秦光有些失落地回答道。
“哪儿有字呢？你自己看！”方琳接过老师的手电，对着石碑掩入草丛的位置用力晃了晃。
秦光重新望去。确切来说，上面确实有些划痕，但那风刀霜剑般繁密却无规则的形状，却是他无法读出任何内容的样子。
“可刚才……”秦光懒得争辩，只能苦笑道。
“秦光，你读到了什么内容？”姚静关切地问道。
“摩旺卡a！老师，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摩旺卡a……这是蓝星本来的名字。”
姚静凝望着石碑的一角，平静地回答道。
漆黑的天幕如零散的拼图，构筑成了姚静完整的世界。
那些拼图有的连成整块，有的又散落在几千公里的草丛中。整体与碎片之间被许多更为鲜活的画面填充。
银色的舱壁，黑色的舰体，茶色的棺材，白色的人。他们浮于更加幽深的纸上，又肆意划破边缘，打碎成了与背景板一般完整又散落的存在。
但她可以顺利将画布的碎片用思想拼接，以了无痕迹的针法缝成一块完璧。因为它本就在那里，不因时间的阻隔而分离。
她也不需挥毫泼墨，画上的风景和画本是一体，人为地在上面涂抹庸脂俗粉，不过是人类利用记忆在原本平滑的纸上覆上一层极易抖落的痕迹。
姚静放下心之锚，为用于观察的小船制作一个临时的港湾，这个过程很漫长，长到海上的惊涛也凝成一座气势磅礴的灯塔。
在锚链降下的间隙，一股清泉从画布上人造的颜料上涌出，以0和1构成的方式，如水茧一般将她包裹。
她并没有感到窒息，尽管这股水流来得湍急，但与远处天然的巨浪相比，仅仅是薄如蝉翼。它足够弱小，本身也存在相当多的裂隙，只在轻覆于身的瞬间便快速飘散。
但她在这层水膜停驻眼前的片刻，便已改变了它的组合方式，并操控这些离散的齑粉重新游回油画之上。
远处的巨浪让姚静有些担忧。
她轻轻转动船锚，让画架与海面形成一个偏离航线的倾角。随着锚链的“呲嚓”声，那些较为完整天幕拼图亦如占满了墨的毫笔，在纸上大幅游走，却不经意间暴露出碎块的缝隙。
同样转动的还有漫天的星光。它们像纸上无数的墨点，摇曳之间变成了无数道带着拖尾的流星。
这是漫天的烟花，通过光子的轨道流向她的心间，然后绽放出许多凝固的烟花。
它们总会消散，但应该远远早于巨浪到达之前。
仍在下降的船锚似乎已经足够深，随着一声闷响，她知道，它已经撞到了她提前投入的礁石。
就在她意识到什么的时候，突然朝着身侧一歪，整个人义无反顾地跳入了波涛汹涌的海中。
“检测到意外状况三，纵心者自身对心锚系统产生排异反应，心锚系统回路已经切断，现进入自动苏醒程序。
心锚舱事件记录已向各方发送，当前工作中纵心者数量为1人，夜莺号无须转入人工或AI模式航行。”
一个机械般的声音飘荡在空旷的闭室中，然后缓缓沁入姚静所在的冬眠装置内。
随着连接心锚系统的线路与她的头部分离，装置内侧的发射孔开始发射特定波长的电磁波，刺激着她套在防护服内的身体。
这是一种对身体伤害最小的苏醒方式，最快只要两个小时，被装置解放的冬眠者就能在恢复常态的状况下顺利走出这件不见天日的舱室。
但这段时间对于她而言显然太过漫长了。
半个小时后，就在冬眠苏醒程序宣布完结、顶盖弹开的瞬间，这个沉睡了几十年的女人惊坐而起。
姚静像脱离了噩梦的旅人，大口喘着粗气。
不过是几十年的时光，在冬眠装置的作用下竟和几万年一般漫长。纵然在沉睡状态下能够极大程度减轻的负担，但成百上千倍的信息之流高速涌来，亦让这套系统的使用者不堪重负。
她本该被随之产生的负面情绪冲垮的，但身处寒冰之中，连情绪的产生都来得格外缓慢，像蚂蚁爬过万顷的沙漠，又或是水银漫出干涸的枯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