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明当然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
一双双窥探的眼神里，钱明放下手中的包裹，突然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重逾千斤。
此生未有如此被人需要的时刻。
钱明清了清嗓子，阳光照在他身上，他身后是有些变黄了的麦田，在风中滚成一潮一潮的麦浪。
“请各位叔叔婶婶放心，钱明学成回来，一定带大家一起致富！”
他说的雄心壮志，就连在他身后忙活着往长途客车的车肚子里塞行李的钱雷，都忍不住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欣慰地看向自己这个弟弟的背影。
众人的笑这才冲破了牢笼，眼神也不再躲躲闪闪。
“我就说明明这孩子是个好孩子，有本事先不提，还不忘本。”
“是啊是啊，你看你刚刚说的那句话都多余，搞得好像孩子是个白眼狼一样。那人家心里都记着咱们的好呢，是不是？”
“哎！哎！都是我的错，”刚才的婶子弯腰拍着自己的大腿，“婶儿刚刚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婶儿就是今天高兴……算了算了，不说了，你们这车马上也要开了，赶紧，大伙儿帮你们把东西都搬上去……可怜见儿的，都还是个孩子，就要一个人出去背井离乡地打拼……”
众人应着，七手八脚把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塞进车里，中途有几个苹果从兜里滚出来，也被心疼地捡起，用衣摆擦擦灰，重新珍重地放在袋子里，和那些陈旧的行李袋放在一起。
也是从那一刻起，钱明的人生，就好像是被人架起来了。
众星捧月一样。
“要是就这样回去……肯定会被嘲笑的……”钱雷说不上自己究竟是什么滋味，只能苦笑着摇摇头。
陆警官也是从这样的环境里走出来的人，一时也默默无语。
依然记得自己的职责，停了一会又问：“就这么简单的一个要求吗？你如果真的相信你弟弟没有犯过错，为什么要答应他这个条件？要是你弟弟真的无缘无故被撤销了毕业证，你完全可以提起行政诉讼，要求学校授予证书，没必要把自己搭进去。”
“行……行什么？”
“……”
陆警官住了嘴，终于意识到，对于很多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来说，行政诉讼就像天方夜谭，是不可及也不会出现在他们认知里的词汇。
“你们说的这些，我都听不懂。”钱雷后知后觉地有点不好意思，冲陆警官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我当时就想着，不能让我弟弟因为我的原因，不能抬头做人。而且江文当时也说了，只要我愿意帮他那一回，他就能直接给我弟弟一个优秀毕业生的称号，还能让我弟弟上研究生，以后赚大钱……”
“虽然我不想着让他赚什么大钱，但是研究生我知道，那是很厉害的，出来受人尊敬……”钱雷喉咙里咕哝了几下，两眼熠熠闪光，“我就答应了。后来没过多长时间，我弟弟就接到了学校的通知，说学校给了他一个名额……”
那名额是什么，在场的所有人，心照不宣。
难怪钱雷在警察提起钱明的时候，讳莫如深。
又在片刻之前，好像完全不知道钱明之前的所作所为。
因为在钱雷眼中，弟弟的研究生身份，是他用见不得人的手段换来的。
却不知道自己换来的，绝不只是一个研究生身份这么简单。
走廊上的人都沉默了。
曾美和她的几个同学陆陆续续从法庭里走出来，恰好听到的是钱明交代的后半段。
她们定在原地，即便是按照钱雷的解释，也并不能对这个忏悔的男人理解分毫。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钱雷抬起头，正正撞上曾美的视线。
那双杏仁儿一般的视线里带着不加掩饰的不解和厌恶。
还有警惕和畏惧。
钱雷在这样的视线中，颤抖着腿，缓缓跪了下来，蜷缩着脊梁，小臂放在地上，头埋在两臂之间。
涕泪横流的声音传出来闷闷的，“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弟弟他不是个东西……你们要打要罚，都听你们的……”
他越说，情绪越激动，从只是跪着，头埋进臂弯里，到砰砰地给曾美她们磕头。
额头撞在地板上，听得人都觉得疼，他却好像跟没事儿人似的，一下一下，每一下都发出沉重的响声。
再到后来直起身子，一下一下地扇自己的脸，“都是我这个哥哥没有教好他……是我没好好教他做人……是我的错……”
他的手劲儿大，手下力道一点也没留，没几下两边脸颊就肿了起来。
“行了行了，把他带回去。”陆警官冲手下人摆摆手，“你倒是死心眼子，万一要是打出点什么事，上头还得来找我的麻烦……”
“我……”
“行了行了，”陆警官打断他的辩解，“要真想给你弟弟赎罪，就好好交代，你跟江文究竟是怎么回事，别再让沈医生寒心。”
他借着钱雷心理防线最弱的时机，站在钱明的那一批受害者面前，提起了另一名受害者。
钱雷脸上都是泪水，阳光之下亮晶晶的，此时也分辨不出，听到陆警官这句话的时候，还有没有流泪。
钱雷很快就被带了回去，背影呆愣愣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转角的时候，钱雷回了头，朝她们这边眺望过来，太远了，楚清歌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他这次会说吗？”楚清歌问把玩着一支烟的陆警官。
陆警官偏头，望了她一眼，“不知道，但之前他死活不愿意说，是因为不想牵累到钱明，现在看到钱明这个样子了，应该多少会动摇一点吧？”
“不过现在他说不说，已经没有那么至关重要了，毕竟我们已经比对出了dNA，能够证明江文才是行凶的那个人。只是我们还想找到更多的线索，”陆警官把玩够了，又将那支烟重新塞回烟盒里，“毕竟看江家的意思，还是不准备完全放弃江文，肯定会给他请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