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典型
大年初一，检阅完中军和近卫营的演练情况之后，初二，郑成功又领着一众将领到了长泰，检阅左军和前军的新式军阵训练实况。黄廷虽然说得头头是道，还十分识趣地把相当一部分功劳推给了自己，但郑成功在亲眼所见之前，都不放心。
而且，他还打算来一场对抗演练，以检验这种新型方阵的训练成效。如果只是单纯的训练，很多问题都是看不出来的，到了瞬息万变的战场之上，那便极有可能漏洞百出，损失惨重，甚至是全军覆没。
若是真到了新军阵“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时候，郑成功再想要投入人力物力财力，继续这种军阵的训练和发展，就会面临极大的政治压力。
要知道，身处时代之中的人大多是短视的，绝大部分人都很难看到未来发展的真正趋势，甚至在一开始的时候，每一个方向都有其优势和成功的道理。只不过最终被历史记住的，是活下来的那个真正的历史趋势。
所以，每一项新政和改变，都需要有卓越的成效来服众，否则便会遭到四面八方的攻击，除非它能满足所有人的利益。没有人需要所谓的理由，也没有人想听失败者的解释，想要服众，就必须拿出成果来。
郑成功虽然记得“莫里斯方阵”的基本编制，郑军也具备训练的基础，黄廷还根据实际的训练反馈，做出了一系列细节上的调整，但他们面对的敌人，士兵所配备的武器都有所不同，这使得郑军在训练的时候，必须要进行本土化改进。否则，就是东施效颦，徒增笑料了。
要知道，从瑞士方阵，西班牙方阵到莫里斯方阵，以及古斯塔夫方阵，每一次演进和改变，都和火枪的威力增大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甚至可以说这是火枪兵逐渐取代长枪手，成为战场主力的过程。
因此，军阵中的火枪兵使用的是什么火器，射速如何，有效射程如何，士兵之间的间隔要求是多少，火枪兵和长枪兵的比例，都是决定了方阵编制和部署的关键，也是军阵在防御力和兵力的充分使用上必须要做好的权衡。
而参观完左军和前军的联合演练，对军容军阵表示满意之后，郑成功随即让黄廷和余新着手安排军阵对抗演练的事宜，并让参谋部持续跟进，直到练出真正能应对战场的新式方阵。
除去大军两种主要军阵的训练之外，郑成功最关心的还是火炮，他巡视完部署在西面的右军之后，便乘船来到了中左所岛上，开始巡查其上的火炮工坊。
澳门的葡萄牙人虽然在明郑的武力威胁和贸易拉拢下，做出了充分的妥协，其中的造炮厂也被明郑实际控制，但产量还不能满足明郑大军日益膨胀的巨大军备需求。而且，澳门并不够安全，虽然有李定国大军在新会掣肘，但尚可喜若是想要突袭澳门，依旧是十分容易便能得手。
只不过，这需要出动至少五千兵马，而且还得携带至少十门火炮。同时，尚可喜也可能刚刚得手，就被李定国和南洋水师堵在了新会一带，甚至因此被围歼。郑成功并不觉得尚可喜会愿意冒那么大的风险，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他甚至愿意牺牲澳门，换尚可喜的命。
但风险还是有的，因此，郑成功选择了在潮州府城，漳州府城和中左所岛上，分别新建铸炮厂，目前中左所和漳州府城的炮厂已经开始生产，特别是中左所岛上的一号炮厂，正在生产大军急需的四磅铜炮和十二磅到二十四磅不等的铁质舰炮。
而炮厂的周边，还设置有火炮实验场，郑成功领着几个大将抵达的时候，工坊的负责人正带着炮兵在测试最新造出来的四磅炮威力。作为靶子的木制盾车，披甲战兵，盾牌在不同的距离内被威力巨大的炮弹打碎，测试的效果让郑成功也十分满意。
而实心炮弹作为攻击手段，在远距离的时候，一个很大的优势便是可以利用跳弹来伤人，这对于打击敌军的士气十分重要。靶场的炮兵此时正在试验的项目之一，便是不同的角度和射程下，如何充分发挥跳弹的威力。
经过一系列测试之后，正如郑成功所想的那样，四磅炮在当前战场的限定条件下，是比其他口径的火炮更合适装备野战大军，作为战兵方阵中短程火力补充的利器。
“这些测试数据你们是如何记录和保存的，又打算如何运用？”
郑成功听了工坊负责人刘涛的汇报之后，问起了他更关心的问题。火炮他并不是专家，四磅炮也是根据当初搜集到的资料，提出建议而已。但除了造出火炮之外，造炮技术，用炮技巧的传承，将来炮兵的规范化培养，是他更关心的问题，也是明郑未来的真正优势所在。
“回藩主的话，这些火炮测试的数据，每一项都会有试验场的文员在现场记录，炮兵实时校对，工坊的工匠也会参与审核查验。在实验结束之后，还要经过试验场，炮队和工坊三方研讨，解决对应的问题，之后再编写成册......”刘涛拱手抱拳道。
“那若是遇到问题暂时解决不了呢？”
“造炮厂中有许多经验丰富的师傅，炮队中也有身经百战的炮手，目前火炮实验中遇到的问题，基本上都能得到解决。其中有很多是从各地购进的铸炮用炮书籍记载有错，特别是之前朝廷上官翻译的一些书籍，计量单位和距离便频频混用，有的地方能差三四成，甚至更多。
就在前两天，炮队来了一个新的炮手，稍不注意，直接按照书上的射药用量，差点就炸膛把自己炸死了......另外就是书上的记录也没有错，但是因为火药品质，炮管口径差异和使用材料不同的问题，还要自行调整具体的用药和射击角度......”
刘涛的专业素养很高，回答起问题来游刃有余。郑成功不断点头同意。福建和广州当地有许多优秀的造炮工匠，造出来的火炮质量也很高，但要系统性总结火炮的科学，却并不容易，特别是各处流传的翻译自西方的神机，神器，西洋，西法书籍，大部分都是错漏百出，只能作为参考。
甚至，明郑各个工坊当前有很多工匠并不识字，在建立科学的同时，还得逼着他们先上识字班。但如果不走这一步，极有可能如同满清原本历史上一样，火炮越造越重，还花里胡哨，但是射程和质量却不断下降，甚至连最基本的口径比和模度都没搞清楚。
“这些就需要你们仔细校对了，若是遇到几本书之间相互矛盾的地方，就用实验说话。就算是一次实验就对了，也不要只实验一次，多试几次才是准确的，有误差也没事，只要在正常范围之内便可。银钱材料不够的话就申请增加预算，你们这里每多花一分钱，战场上咱们的将士就能多一分胜利的希望。”
郑成功思考了一会，他知道这些人心里一开始都没有底，更多的是看自己的态度办事。在心中组织了语言之后，随即又道：
“伱们的职责除了造炮，试炮之外，更重要的，是继承这些书籍的体系，用测试的数据和总结的内容完善发展之，形成咱们自己的，铸炮和用炮的整套科学体系，然后交给工匠和炮兵训练使用，在实践中不断改进。大伙也不必太着急，想要干一番事业，没有三五年时间是打不下基础的，本藩有这个耐心，诸位也要戒骄戒躁。”
.
潮州府城的火炮工坊内，数门新造出来的四磅炮和八磅炮正被炮兵搬上运兵船，他们都是在铸炮工坊的试验场里经过了试射检查，质量合格的产品，今日便要随大军出发，前往澄海县的欧汀寨平乱。
张煌言来到广东已经两个多月，潮惠之间数十个大小堡寨在他和郝尚久一文一武，一红一黑，一抚一剿的密切配合之下，大部分都已经乖乖归顺，接受了清查土地，核实人丁，以及耕牛，农具使用权再分配的条件。而潮州和惠州二府也从县库中腾出了一笔资金，专门给各个堡寨补充生产资料。
这些堡寨虽然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实现屯堡化，但因为明郑监督官员的入驻，农兵组织的建立，大型堡寨的分割，力量削弱，明郑的财税收入和人力资源会因为堡寨无法抗税逃税，躲避徭役而大幅增加，这也将使得明郑可以从另一方面实现集中战争资源的目的。
不止如此，随着各式高效率的农业生产工具传入，堡寨自给自足的封闭经济将被强势打破，原本依附于堡寨生存的人口将会有部分流入明郑的工坊体系，军队体系之中。两地的人口如今依旧十分稠密，仅仅依靠土地无法真正改善绝大部分人的生活，工商业将会成为他们的另一个选择。
但这种涉及到生存利益的事情并不会一帆风顺，也总有堡寨是软硬不吃的，张煌言虽然不想对百姓动武，但他也想不到更好更快的解决办法了，最终选择了和明郑素有仇怨的欧汀寨开刀。
欧汀寨是潮惠地区堡寨的一个典型，亦民亦匪。他们倚仗自己占据着交通要塞，不断劫掠过往商船，手段十分残忍。如果遇到大型船只就进行围攻，使用绳索等刮搭牵引，俘获劫掠后为自己所用；如果是遇到小船的话，则直接进行攻杀摧毁，对船员水手基本上不留活口，甚至剖肚挖肠。
而且，这个寨子可谓是胆大包天，他们不仅敢袭击普通商船，还敢进攻挂着郑氏令牌的商船，甚至是澄海县的卫戍军，也不能幸免。对于这样公然唱反调的典型，明郑当然不可能放过。
而知道了张煌言要动手之后，周全斌还特意派了一支四千余人马的新兵入潮支援，他等这个机会其实已经很久了，新兵训练的效果如何，终究是要在战场上才能看得真切。他需要一次实战来改进练兵的方法，攻打欧汀寨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郝尚久的卫戍军原本是攻打欧汀寨的主力，但他和周全斌自明郑西征以来，已经合作过多次，自认为很清楚周全斌的为人，十分爽快地选择了支持这一方案，转而将麾下近半兵马派到其他堡寨威慑，也不怕周全斌会抢了他的战功。
看着周全斌已经打好了招呼，调兵也得了五军署参谋部的同意，张煌言并无不可，他知道这是练兵的好机会，而且这场仗必须要打得快准狠，把大军的军威打出来。只有这样，那些原本还在观望，一直拖拖拉拉的堡寨看到了，才会接受现实。
而且，欧汀寨可不好攻，此寨在明隆庆年间由周边村民自发筹建，城寨呈长条状，绵延数里，北扼外砂河、新津河、梅溪河之咽喉，南控南港、东港、新港的出海口，水路可防海盗进攻潮州，陆路可抵进犯揭阳之敌，是此时韩江下游的四大寨之一，地势十分险要，更是兵家必争之地。
而欧汀寨城寨经过寨民近一年的加固之后，城周超过了一千丈，高约一丈六尺，四周不仅有护城河，池塘，小溪等屏障环绕，还有广阔的水田，极大阻碍了郑军的进攻行动。
不仅如此，欧汀寨此时的寨主陈君谔还是万历年间的秀才，又精通兵法，深得寨民的拥戴，欧汀寨历来的劫掠所得分赃又较为公平，这使得明郑的屯堡改造和分割计划与相当一部分寨民的利益极度对立，剩下的寨民在谣言的鼓动下，也群情激动，以为郑军是要来劫掠的。
而且，鸥汀寨多年屹立，无论是明廷，还是清廷，都不曾服从官府，此时自然也不会轻易臣服明郑。更不用说，寨中有精壮民勇数千，还拥有大小船只数百艘，陈君谔积威已久，寨民自然也有固守的底气。
在周全斌的命令下，陈鹏领着“后先锋营”的两个千总部，带着四千多名新兵，在郝尚久儿子郝尧的指引下，已经将欧汀寨团团包围。这位出身虎卫镇的悍将并不把欧汀寨的那些乡勇放在眼里，只是对寨主陈君谔颇为忌惮。
与此同时，因为明郑大军是蓄谋已久，又从惠州调来了数千兵马，欧汀寨也早就听到了风声，城墙上乡勇林立，戒备森严，而寨墙周边的田地更是已经因为放水，变得泥泞不堪。
“陈君谔还真是有本事，小小的一个欧汀寨，居然能有那么多甲胄火炮，乡勇看起来比卫戍军还精神。但是，就凭着那几门火炮和不到两丈高的寨墙也想挡住老子，他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陈鹏冷笑了一声，从欧汀寨寨墙收回目光，然后扭头看向了张煌言拱手道:
“张大人放心，末将带来了五千多兵马，还有南澳镇水师，郝尧的一千多卫戍军，各个堡寨的上千乡勇助战，欧汀寨守不了几日的。以往也就是朝廷不把他们当回事，没有真的用力剿，若是真的有强军来攻，这种寨墙能撑得住多久？”
张煌言点了点头，也赞同道：“陈将军说得没错，欧汀寨虽然惯于逞凶，但说到底只是一方土寨，区区几千土贼，和朝廷的大军自然比不了，现在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此话一出，站在张煌言身后的其他堡寨头领纷纷附和，他们既是带着手下人来助战的，也是来观摩郑军打仗的。现在看着郑军派来的数千兵马和那十几门火炮，特别是那两门千斤红夷大炮，他们都已经对欧汀寨不抱希望。
张煌言和周全斌几乎召集了潮州府所有已经归附和正在观望的大型堡寨，这是一次难得的秀肌肉机会，只要顺利攻下欧汀寨，整个潮惠地区的屯堡改造计划都将得以顺利进行，原本还在观望的那些，也将彻底臣服。
“哼，让他们不识好歹，等末将打下欧汀寨之后，就将寨中的所有头领全部诛杀，他们的妻儿父母和兄弟姊妹，悉数发落矿场挖矿，其余的寨民若是有负隅顽抗的，也绝不轻饶。”陈鹏说完，嘴角一咧，凶狠之气尽显。
他的这些话自然不是说给张煌言听到，而是说给那些堡寨头领听的，特别是那些还在观望，迟迟没有推进屯堡改造，这次也只带了少数壮丁来的堡寨头领。
“罪首皆应诛杀，但是无辜不能伤及，否则便是辱了国姓爷的宽仁之名。”张煌言适时出言配合，他原本就是极力反对滥杀的，但也知道不多杀一点人，镇不住潮惠二府的剽悍民风。
“到时候本官还要将欧汀寨的土地全部收归朝廷，剩余的寨民全部编户，那些迷途知返，及时悔改的寨民可以不杀，朝廷还需要他们耕作土地，交粮纳税，为抗清救国出力。”
“末将明白。”陈鹏拱手抱拳道，周全斌虽然要亲自镇守惠州府，没有前来，但是交代了陈鹏配合张煌言唱双簧。
两人正说话的时候，民夫已经在田间挖开了数条水渠，原本充满田地的河水开始回流，田地之上的泥土慢慢显露出来。不过，被冷水浸泡，又被提前开挖，欧汀寨附近的田地依旧十分泥泞，并不能直接行军。
张煌言和陈鹏并不急于这一时，他们打算先让炮兵轰上几日，让火炮工坊制造出来的各式火炮在这里完成实战测试之后，再开始新兵的实战训练，然后才是真正的围攻。
而郑成功一直都十分挂念着惠州府的新兵训练情况，早就计划好了总攻欧汀寨之日，亲临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