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河面掀起一阵阵波浪，低沉的天空似乎风雨欲来，一股泥土与水流混合的腥味在空气中震荡。
河灯明明灭灭，像是一个人不定的呼吸。
有什么异变发生在尤金哭喊的那一刻，水下一圈圈缠绕，沾满暗红血迹的麻绳相互攀附，从沉船的窗户中长出，如巨大的藤蔓伸向水面船只的底部。
“我们先离开吧。”尤金眼圈通红，提议道，“警长还有呼吸，说明情况并不严重，我们得及时止损。”
船只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沈冬猩红的眼瞳又开始滴血。
她看着年轻男人脸上流露出的脆弱和悲伤，颅内一抽一抽地疼。歌声又开始在河面上回荡，毁灭中透着一股悲凉。
水中怪物无法轻易登船，她们也不敢贸然下去。
这一切似乎陷入了死局。
沈冬看着尤金的脸，在脑中仔细地捋了一遍他的故事，发现了不少自相矛盾处。
“那就返航吧。”她看了一眼凯瑟，后者驱使船只远离沉船点。
亮起的烛火可以阻挡她的窥视，她无法得知此刻船下藏着多少怪物。但翻涌的波涛似乎间接解答了这一问题。
在船只转向的那刻，沈冬不期然想起了曾经在永生号上的经历。
真是让人怀念啊。
只不过那样大的风浪，一旦掀起便如高楼般澎湃的浪潮，与夜空融为一体的黑海，似乎再难见到了。
脚下这片河中，又能藏下多大的怪物呢？
总不会比海格斯更大了吧？
在她感触之时，缩在角落里假装柔弱无害的尤金突然抽搐了一下，眼眸中蒙上了一层白雾，两枚眼珠变得浑浊起来。
他的皮肤上渗出大量透明的水液，散发着与河水相同的味道。
就在船只上，尤金猛地掐住自己的脖子，一脸痛苦地嚎叫着：“快救我！水，好多的水！”
救生员想要靠近尤金施救，被沈冬阻止了。
她擦了擦眼角的血液，眯起眼睛看着尤金微微发光的头颅。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发光，像是萤火虫的尾部。
那抹光亮透过尤金睁开的眼眸溢出。
歌声骤然大了起来。
破水声响起，一道暗黄色的影子如甩出的鱼钩，嗖地洞穿了尤金的后脑勺，骤地拉紧！
沈冬的瞳孔缩小，在飞溅的水液中看到尤金残破的头颅，红与白的人类面孔中，一盏昏黄的河灯正幽幽地发着一丝亮光。
而那道暗黄的影子，竟是两股缠绕的麻绳！
尤金竟然是河中怪物投下的鱼饵，此刻，它们扯动鱼线，尤金双臂死死地抱住船只边缘，腹内钻出了一根细长的绳索，黏在船壁之上。
“轰——”
船只一下倾斜，在无数河灯的见证下倒扣在河面上。
沈冬眨了眨眼睛，她的面前，一根根暗黄的麻绳像是聚集的鱼群，一团团围在一起，仿佛有生命一般游弋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脚下百米远的地方，一个巨大的黑影卧倒在河床上，散发着浓烈的死意。
落水的救生员第一个救起了警长，憋着气，试图朝水面游去。被刺穿的尤金还紧紧贴在船上，那根暗黄色绳索动了动，再次发力。
凯瑟浑身亮起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一柄匕首割下了尤金的头颅。瞬间，头颅被绳索扯进了底部幽深的黑暗中。
猩红的血液在河水中爆开一朵血花，一颗颗细小的气泡从船只各处冒出。
她看了沈冬一眼，便挥手翻起船只，先将救生员和警长拉了上去。
一团团的暗黄绳索发疯似得攻击着防御图阵，如一只只悍不畏死的鱼，撞在坚固的金光上，激起一个个十字架的熄灭。
但这些攻击对神志清醒的沈冬来说，无异于挠痒痒。
她戒备地看着每一处水中阴影，提防着那只焦糊的怪物。
“哥哥~”
一道清脆的女声在下方响起。
她低下头，看见一具严重腐烂的尸体抱着尤金的头颅，正发出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沈冬！”
头顶河水之上，传来了凯瑟失真的呼唤声。紧接着，一只手臂伸下了下来。
沈冬红着眼，觉得这是一个诡计。
她最后看了一眼尤金凸出的浑浊眼球，手臂挥了挥，朝水面上游去。她触摸在船只坚硬湿滑的木板上，浮出水面的那刻看见了一艘正全速撞向她的破碎航船！
“哈哈哈-”
船头处，一句焦糊的人影站直身体，喉咙中发出一串大笑。
巨船撞来的那一刻，沈冬控制河水，将背后的船只推开。而她本人，被船只的阴影穿透，一道剧痛从眉心升起，撕裂了她的灵魂。
那份痛楚带着无数人的记忆，那艘巨船是由献祭灵童的仇恨和痛苦构成。
在闪过的一幕幕记忆中，沈冬看见了尤金嘴中故事的另一版本，一个完全真实的版本。
海格恩小镇一直以来都有河神祭祀的习俗，那些被挑选出来的灵童被绑死在船上，推向河流深处。害怕死亡的尤金将自己的“头彩”换给了妹妹。
这个罪恶的习俗一直到五年前才完全停止，原因是圣战开启，海格恩靠近边境线，镇中的年轻人响应国王号召，大部分都赶去了战场前线。
紧接着，是罗恩被十字骑士团派遣来到镇中。一直到最近，小镇频频出现异变，他不得已向骑士团递交申请。
最戏剧化的是，这条河中曾经真的存在一条通灵的大鱼。
它拥有一点微弱的祈雨，破浪能力。常常趁着夜色跃出水面，在皎洁的月光下一展身姿，鱼腹中发出一声声类似“海格恩”的鸣叫。
这便是小镇居民迷信的由来。
当风浪来袭，微弱的“海格恩”声在水下响起，紧接着动荡的船只便平复下来。落在水手眼中，这当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奇迹。
但那天连下了一星期的暴雨，大鱼顺着暴涨的河水，一路游到了大海中逛了一圈。
这一圈逛了很久，对于大鱼来说只是一晃眼的事，对于镇中居民却过去了十年。
这十年有大人物听闻大鱼的传闻莅临小镇，却一无所获；这十年有很多的人死于灾难，他们认定这是没有祭祀，招致了大鱼的不满。
当玩够了的大鱼回到这条熟悉的河流中，正好看见了一条沉入河中的竹筏，极窄极短的竹筏上，一个人类面容扭曲地死去了。
大鱼很心碎，它喜欢这些在头顶叽叽喳喳，时不时模仿它鸣叫声的生物。
“海格恩~”“海格恩~”
因为奇异叫声被族群排挤的大鱼听到人类呼唤，有了一种莫名的归属感。
从此，它便更卖力地帮助起遭遇海难的水手，甚至在干旱时唤下雨水。
海格恩小镇的居民狂喜，以为自己赢得了大鱼的欢喜，从此更热衷于河神祭祀。大鱼放开了灵童身上的绳索，他们却认定是灵童的反抗。
不知从何开始，飘向河流深处的竹筏上燃起了一簇簇烈焰。
这是人类的葬礼吗？
大鱼在水中看着，它花了一百年，却从没弄清楚这些奇怪的生物。
大鱼终究只是一条鱼，午夜梦回时它忘不了大海的波涛，却也不想离开这条平凡的河流，它死在一个暴风雨之夜。
它的灵魂却没有游向来生，而是留在河水深处，继续庇佑着海格恩小镇的居民。
如果你们以我的声音呼唤我，我想我是不甘心触摸来生的。
来生是一只多手多脚的怪物，被它触碰到的一切生灵都会失去记忆。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灵童死去的怨念缠绕在大鱼每一片晶莹透亮的鱼鳞上，无数的恨意粘合在大鱼摆动的尾尖上，积压的仇恨蒙蔽了大鱼的双眼。
它再也无法趁着夜色跃出水面，在月光中扭动自己的躯体。到最后，它甚至连人类的呼唤都听不见了，只能每隔三年听到一阵悠远呜咽的歌声。
伴着歌声而来的，是越发沉重的魂灵。它渐渐连游都游不动了。
紧接着，灾来了。
她和痛苦的大鱼达成了一个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