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黎明之前
时代变了，仿佛一切都变了，颇是让人感受直观的是，钱突然变得很不值钱了。从前一块钱能买一包顶好的香烟，现如今却只够买两包方便面了。
各个行业也都变了，遥记八十年代的前五年，宁城郭镇最大的一家灯饰厂年产值便超千万。然而改制之后也变作了一方过往烟云，巨头同样轰然倒下，技术骨干与销售人员开启了各自办厂创业，被称为郭镇的“第二时代”。
正是在这个时候，撞上了外部的兴盛，也从内部滋生着困扰与不安。出车的检查力度突然增大，沿路设卡整车扣留的情况愈加多见，而郭镇三面环海只有一条公路与内地相通。宁城的经济势头全国靠前，轻工业发达，灯饰只是几百类之一，莫说政策偏向，能看到灯饰业便不错了。
所以，有眼界的郭镇灯饰人早在两年前便向四外投去目光，他们知道，想要郭镇灯饰大旗不倒，必须寻求新的生存方案。把既有的技术资源、市场渠道放在一个新的根据地进行拓展，总部迁移其余照旧，才能把市场影响降到最低。
中江南镇，又被这样一群人看中了。
细想来，这么多年郭镇与南镇早有往来，许多郭镇人的手里都有南镇的人脉资源。比如当年评比金章馆的时候，那一套流线飘逸、色彩跳跃的灯饰，正是脱胎于郭镇风格。
源三村的魏家大宅，凋败的痕迹很明显，树是从前的树，草却并非当年的草。一对兄弟聚首家中，桌上有酒有茶，却无一道菜肴。
其中那个枣色面庞，习惯戴一顶八角帽的人，便是魏家老大魏东启，也就是当年劝说老父支持老五创业的回信人。只是走着走着，这个宁城打工人也成了同道中人，他受魏东来的提点，早些年前便在郭镇办了灯饰厂，是为“星启灯饰”。
兄弟二人久违相见，但魏东来面色沉沉，见不到丝毫相逢的神色。
“老五，这么多年你东来灯饰的灯几乎都出自郭镇，可以说拿来即用，前前后后的样品灯，是我从十几家灯饰厂给你收集而来。今天不是往日了，如果追起来仿制的问题，你我都解释不了，赔起来不是小事。”
魏东来面色不改，“你这次回来干什么，直说吧。”
“你是那三十六家之一，被划在南镇二部，不管最终能不能进入竞标环节，南镇所有的灯你都能看在眼里，不用我再往下说了吧。”
这好大一个院子，风掠树的影、鸟蹲枝的翘，魏东来却觉得满心堵塞，像当年那样梗塞。
“你让我背叛南镇？”
“怎么能说背叛呢，这分明是最明智的举动，这一次南镇赢不了，也许温岭会赢、也许东江会赢，也许是我们宁城。”
“你一个外人，不觉得大言不惭吗？”
魏东启笑着喝了一口酒，“你们的部署就有问题，企业一心根本就是一个笑话，像揣着我这样意图的人，此时此刻遍布南镇、遍布津古源，宁城也好温岭也罢，你们早已没有秘密可言。”
魏东来也跟着冷笑，“郭镇大旗你扛得起来吗？”
“你若应了，我就有办法拿定扛旗人，就此站定第一梯队。届时我也会来南镇，你我兄弟从此共闯局面，你有底子我得名堂，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魏东来一语不发，近乎满目陌生望着这位兄长。
“就算你不做也大有人做，不是我这边的扛旗人也会是他人慕求的扛旗人，南镇所谓的部早已成了筛子。别的不说，那什么海风灯饰，早些年前就与温岭做了大量花木生意，其生意命脉和诸多资源都绕不开温岭。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算三十六席没有他的名额，但却是南镇首屈一指的有钱人，难道不会替温岭走动？”
魏东来暗暗咬牙，他从未觉得南镇是如此的一盘散沙，于这次竞标而言，甚至可说千疮百孔。
在魏东启回来之前，他便面临过许多类似这样的相会，人们道尽利害、广说盟事，此一局比的根本就不是灯，而是资源、关系和一重又一重的思量。
“老五，前些天老六又被关了起来，他的那点生意摊开了就别想痛快出来了。这些年我在宁城到处找人，靠的都是灯饰圈这点面子。”
魏东来暴起而视，目如炬亦如刀，“我们可是亲兄弟呀！你何至于这样逼我！”
魏东启寸步不让，“是你迂腐怯懦！看前太多看后太少！按我的话行事，不赢也得三分彩，依你所守迟早都是一窝糠！”
“你和老六一模一样！当年气死爹，现在气死我！”
片刻之间，随着一声酒杯落地之响，魏东来便觉得脑门一阵冰凉，一抹殷红如泪一般顺着鼻角留了下来。本是怒不可遏的魏东启，也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
魏东来夺门而出，是夜的远村郊野，枯松的芦苇塌进了泥淖，茁壮的草枝褪去了星辉。在无人的地方，魏东来大呼大叫，不知何时起双目噙满了泪光。
在南镇所有的企业主中，魏东来是极为稳健的一个，他有自己的节奏，遇到机遇必然要闯，平常而言按部就班做好灯饰该做的事。
谁不向往广袤的辉光、谁不想一夜之间锦绣生花呢，但魏东来有其刻度，吸顶灯之热他不跟，金章馆之兴他必要闯，最知该为不该为、可为与不可为。
哪怕南镇被无尽渗透，他愿做布绝不做水，人的内心总要把定一些东西，起码也要有一些敢于回想的东西。外面的世界很汹涌，但他不会做那个接驳人，南镇的未来无人知，但生于斯长于此，是谁终将是谁。
魏东来看着沉沉的夜，只觉得到处冰寒，我南镇有大镇有三乡，处处做灯他人无匹，我南镇也曾披荆斩棘，往事在旁响彻中江。缘何到今时，他人处处望南镇，唯独南镇不见南镇！
正这满心茫乱混沌不堪的时候，魏东来忽然收到了一条信息，那是个老伙计，这条路上老得不能再老的伙计。
“五哥，时间有点紧，你那台多口径的吹泡机能不能借我一用，我把材料都安顿好发去源三，最多三天就够。”
魏东来看了好几遍，而后一字一字敲给苏清石，目中闪起炯然的光亮。
“不用赶时间，明天一早我连人带机器给你运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