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幼年大时代
二
清早牛狗留拿着扫把儿，在地面划出嗞嗞啦啦作响之声。这是他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那经了一天凌乱在地的柴草枝叶之类在用米蒿做成的扫把儿归置下拢成了一堆，能烧火的归去灶房，不能的倒去粪坑沤粪。地面上划出了深深浅浅的痕迹，如果不下雨这些痕迹会一直都在。这是留在牛阳记忆里父亲经年不变的习惯。过了一夜的地面几乎干了，小牛阳蹲着双臂抱在膝上，过肩的头发乱蓬蓬的如茅草她睡眼惺松地看着父亲。好像每天小牛阳就会在这个点从床上爬起来然后走过来这样看着父亲的举动。大概昨天看热闹的小村人睡过了头，远处太阳已从河岸那一排垂柳上升起了老高，此时还有些人声稀落。昨晚小牛阳实在熬不住了，父亲扭不过就拉了她从一堆人群中移出去回了家，她躺在床上听着大虾婆家的人声嘈杂昏昏睡去。这时，昨天那女孩儿一脸快乐一蹦一跳的向她跑过来，在距离一节路的地方停下了，像是来了个突然的刹车。小牛阳正被她的直冲而来有些惊慌时，她向牛阳挤挤眼，脸上那个长满雀斑的像蒜头样肥大的鼻子立刻被笑容向上牵制起来——显得更大。小牛阳正看着她，她双脚向上跳着，向小牛阳招起了手，小牛阳只是看着她！此时她双脚踏击着地面、弄出很响的“嗵嗵”声人就到了跟前并和她蹲在了一起！
——这个看起来和小牛阳一般大的女孩，她与牛阳交往的序幕拉开是如此的“熟稔”，以至于小牛阳有些措手不及放不开的羞涩。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可以组成一个家。再加一个孩子就是一个完美的家，不管她来得是否不易或轻松。这从天而降的孙女、儿媳让大虾婆来不及想太多整天就剩下了合不拢嘴。当那天她家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退却些后的晚上，这个小女孩就有了牛庵人“赐”给她的名字：“燕子”。土制的煤火台上大虾婆难掩满脸的喜悦架高了长嘴铁茶壶向里投着木柴、树枝，火舌舔着油黑的茶壶水汽冲出壶嘴掀起的壶盖“哐哐”清脆做响。
“这天，夜里还是凉呀！来，谁穿的少前头围围？”
“大梁，给篮子，再找些干柴！”
“你看这树枝，还不好弄断！”大虾婆说，她拿起地上的一根长树枝在腿上做出折断的动作。这些在别人那儿很轻松的动作，因着她的身形，看起来就是那么的不同！
刚到家的三口象众星捧月一样被围在屋子中间。装在茶瓶里的热水已供不上进屋都是客的村人。其实一直是牛婷子在炉旁烧水。大虾婆坐在八仙桌旁的八仙椅上，当然是主位上、别人也不能坐呀！她听着一屋子的问话并做着客客气气的地主之宜。当然还不时的站起来、这样显得她很是忙活。
“那里有碗”，她指向‘八仙桌’。“水滚了，来她叔，给大家倒水喝！”大虾老太如喝了鸡血，在火光的映照下本就白净的脸上更是出现了两团红润！她毫无倦意话多如流。
“给这丫头起个名儿吧，她那名字不好叫、绕口！”她说着这话，眼睛美成了一弯月牙儿、看着那女人——孩子的母亲——她脸上也笑了笑，嘴里不知呜噜些啥，满屋的人都默认了那呜噜就是默许。那刻，春寒里的燕子正在大黑梁上歇息，相拥而立。旁边是它们尚未竣工的家：湿泥和着杂草。是燕子此刻听得了人语有意无意的点拨？只听得两只燕子唧唧作声、紧接着一只俯冲而下在屋内盘旋一个大半圆返身又上了屋梁，一时间一屋子人声静寂里只有唧喳的燕子！当人们从它们身上收回目光就听牛新国叫到：“就叫燕子吧？！”
更让牛母合不拢嘴的是牛大梁和妹妹也因一时的门庭若市，婚姻大事透了！和牛庵河南的一户人家按老风俗“换亲”都解决了婚姻大事！之后的两年时间里，可忙坏了这个大虾老太！鞭炮声声不断，整天春风满面，又是嫁闺女、又是娶媳妇、又是抱孙子、抱外孙。还有这个整天被爱宠坏了的叫她奶奶的女孩子，整天像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快乐总是洋溢在脸上、携带在四肢上、又蹦又跳的走路姿势简直就是她的招牌动作！只要有她在的场合，那必是声、形俱全。她就是一只喳喳的燕子带着希望传递着快乐。苦尽甘来的牛母近六十岁了在生活如此转折的浸润下，面黄肌瘦的脸颊竟如高原红般挂着红红的两陀。曾塌瘪无神的一对丹凤眼球在那些时日里小牛阳分明看到它们鼓涨出了眼框，圆圆的撑起了眼睑如支起了瘫软在地的帐篷。它们亮晶晶的发着光，和蔼的、柔和的、恬淡的、张扬的······多少年过去了，牛阳一直坚信那双眼球是涨圆了不然它怎么就那样的发着奕奕的光亮？以至后来她几乎忘记了大虾老太原本的样子！她手中闲来拄着的拐杖不再是和她一起走路还举步维艰的伴侣，它不再卖力把地面杵个坑儿并同时发出沉闷的哀怨，它不再是把剑可以在随时指着这个家里的任何人辱骂甚至为虎作伥的在他们身体的任何地方舞蹈。它开始敷衍的工作甚至轻轻的越过地面。还在很多时候为主人描绘舒心生活时、如音乐家手里的指挥棒。它相伴在身侧还感到主人走路时带向它身上的疾风······
一根拐杖也可以命运转折如此幸福！
幸福是什么？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身心愉悦！身心愉悦是点缀在人生之路上的绚丽花朵。身心愉悦是时光悄悄然的轻盈步伐。那种只空留时间、在热鏊上辗转煎熬品咂的日子，必不是幸福！幸福是人类活着一直一直在追求的目标，它是人类至高无境的命题。说生活的坎坷是一笔财富，那只有当一个人完全脱离了坎坷那段经历、完全从那段走出来后才能发出的高论！要有多正能量、坚韧的意志，挺过“坎坷”那段路！不然身陷其中必不会感知它是一笔财富？不然世上没见哪个说“我愿意生活坎坷！”……还是得承认坎坷它在一些人身上摧残磨砺得来了强大的承受之心！它使一个人脱胎换骨般的脱变与成长！时间在他们身上停顿滞留雕刻，必使他们身上有不同于经年幸福浸润的烙记！这烙记是他们出众的智慧呢？还是别人不能理解的言或行？
——不要带着鄙夷看他人异于常人的行径或他人脸上的沧桑沟壑！
因花朵不常在、时光在轮转！
其实佛说，世间一切皆为空，无谓福与祸。
福即祸祸即福。
时间已是秋天，正是农忙的大时节，苍茫大地一派秋收的繁忙气象。大清早，牛狗留从牛棚子拉出他的牛，栓在土墙外的一棵粗大臭椿上。正是中年的他经过这些天的农忙已显疲惫。倒是他的牛还是和他对抗着“哞哞——哞——”叫着。小牛阳已知道这头家里的公牛犊子又起性子了！父亲又要严阵以待了！只见他把手里的缰绳挽得尽可能的短，一只胳膊拉得和缰线成了一水平线，牛鼻被拉得突鼓了它的牛脸，为免疼痛它不得不受着他的牵制向前迟缓地一下一下迈动它的大粗腿！像是检阅的独角戏。
小牛阳远远地看着这一幕。这一幕在父亲十多年的时光里一天当中至少要上演两次。早上把它拉到屋外的臭椿上，晚上拉回它的草篷里。说是它的草棚，不如说是牛与父亲共同的草棚。童年的牛阳是父亲的跟屁虫无疑，至少在她十岁前的时光里。那时对世事的认知大多来自父亲。父亲与牛形成了不可分割图象印在她的脑海里。以至牛阳一直一直都对牛有种不可抗的恐惧！与后来从书本上说的牛的温和截然。幼时，她认为：牛是世界上集了力量、暴力于一身的最威猛的动物，而父亲则是可以制服它的人！制服不是说父亲比它更具有强大的不可抗的力量而是他的勇气！
每当父亲和牛抗衡要制服它的狂暴，父亲狂吼着、脸上浮动着僵硬如恶魔般的表情挥舞着牛鞭同时把牛缰绳以最短的距离攥着，俩个凑得彼此摩擦如打架扭在一起要见高下的雄性动物。牛鼻受到牵制而疼痛不堪，它怒起前蹄低沉地哞叫！声波里满了抗挣相持的狂嚣。父亲立刻躲开蹄子因着极力勒紧的缰绳而立起的脚尖如芭蕾舞者、他身子后倾斜着想要提起大他几倍重量的牛一样！一刹那在提起的最高点上他腾出一只手来，把牛鞭恨恨地甩向牛紧绷得鼓鼓的身体上，牛鞭向下旋着圈带着哨音撞击落下，牛平滑的皮毛上立刻凸起一道道高矗蓬松的毛峰！父亲趁势再抽几鞭，牛身体上倾刻显现条条毛峰！牛疼痛不忍，它躲避间在地面与父亲踢踏周旋。父亲随着它转，怒不可遏地叱声咒骂污言秽语，牛也一声声回骂似地拉长声低鸣！它大幅度摆动着肥硕的带着它钻破毛发如乳房初发育的尖尖牛角的牛头向父亲发起着又一轮的挑战、它想要一次次企图摆脱父亲手里缰绳的束缚！地面，早已泥尘飞溅·····这是一场斗智斗勇的较量、惊险涌动的抗衡！在时间的流失里父亲如临大敌和牛对抗着对峙着·····有时牛的鼻腔里会滴出几滴鲜血，被两者的纷杂搞成飘落凌乱的红花瓣！是鲜血震慑了牛？或是在每一次次的较量里它终于还是不能够？它大大的眼睛里渐渐蒙上了一层迷茫、它没了嚣张、暴戾，它喘着粗气呆呆的平静的站着······父亲盯它一会儿，知牛已完全蔫下来就放长缰绳拉着它拴去臭椿上。牛，已服贴得如父亲牵着一顽童的小手。有时牛发猛时又恰巧逢它的饭点时，父亲就好好的饿它个把儿时辰。可怜的牛儿，它开始用眼睛搜窥父亲的所在，以得到它的饮食。有时再叫上几声，声音温顺。“你还知道饿哩？！奶奶！”父亲起来，拉它去牛槽——此时父亲已是大获全胜。
栓好臭椿上的牛，转身父亲彻底坍塌！他踉跄着走向小凳子、颓然地一屁股坐上去。院里的小木凳子，它很有些重量、做工精细。据说有些年头了，是父亲小时候它就在吧。这个小木凳是小牛阳的玩具、稀罕起来可以抱着来回带。她可以骑它当马或翻它四腿朝上玩儿。小牛阳看到的父亲与牛的决斗正是或伏或坐在小凳子上。当父亲走来，她忙让出它、父亲坐上。现在父亲坐在上面隐退了恶魔的脸上全是疲惫满眼的灰暗，他大口的喘息。成年后的牛阳想来那时大概一个手指触去就可以把父亲撂倒在地吧？小牛阳戚戚艾艾移过去蹲在他的身旁再上前些把头蹭蹭磨磨在他的肩头有时碰到了他扎扎的胡茬儿粗糙的皮肤。父亲一句话都不说，小牛阳也一句话不说，她看着他的眼睛，都沉默着。此时被消耗殆尽的人体能量正一丝一缕地回到坐在小木凳上的父亲身体里。此时她不敢说话、甚至是大些声说话。她正在以一个孩子的方式安抚父亲。不知道除人类外的生物是不是也有青春期的狂暴叛逆？可以肯定的说父亲在他喂养过的牛里是有青春期的！而父亲是绝对的斗牛士无异。父亲买不起正值当年已驯养得对农耕驾轻就熟的母牛，就连稳重的暮年的公牛也因体格大而价格高买不起。在那十来年的时间里他买过三头公牛犊，到了它们长成个、磨平些锋芒、又熟悉了田间活计时，可奈家里经济拮据，父亲不得不拉去卖掉贴补家用，再买回一暴戾的牛犊重新驯养。每次卖牛一定是在农收时节，因有收就有种，种地是要投资的比如化肥，它是一笔大钱，对于父亲如果能从家里得来它，比如刚好有猪养成可以卖。可猪差不多还要在过旧历年时处理，不然年怎么过？卖了牛有了化肥钱，当年地里一切力气活没了牛力的帮衬，可想而知。父亲拿到卖牛钱的喜悦及他没了牛帮衬做难的苦楚，小牛阳都看在了眼里。
每当他拉牛上集会前，父亲的眼里满是柔情，他会动作轻柔地用毛刷把牛身梳个遍，再舀来母亲熬汤用的玉米糁恨着大把撒在草料上。这时，母亲看见了总要数落：“人还不够吃呢，你给它吃？”父亲不接话，继续撒上几把。牛大口大口吃着，父亲也不离开一直站着用手里的草棒给它左右翻腾着为了它能更方便吃到嘴里，直到它吃完再用舌头去添槽角的残留。父亲少有的耐心和牛难得的和平共处。有时小牛阳就认为他分明在拖延时间母亲也在一旁催：“还不走，到会上晚了人家要买牛的买了牛还要你的？”父亲这时慢吞吞的解开牛绳，拉出牛。“妮子，二妮儿，走，上会去！”小牛阳跟过去，看着今天不同寻常柔和的父亲，她内心对牛那种种从不敢靠近的惧怕好像弱了些，随手捡起一树枝什么的走在后面吆喝着赶起牛来。
这个诚实、正直、不懂变通又难以变通的牛狗留，在他最身强力壮最能做些什么的岁月里，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他大多的精力，都用在了和牛的较量上。那样的场景几乎占据了牛阳的整个孩提时光。······多少年后的牛阳，能对父亲有一个客观的认知后，既有对父亲命运揪心的痛楚，又有对其或多或少的那么些庆幸：得而有犟牛，得而耗掉了他大多的精力。幸而有他的宣泄！不然，一个倔驴样的父亲还能如何渡过他的岁月？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粮。
地主世代走下历史的舞台，土地回归到人民手里。没有哪个世代的农民能勃发出对“收获”的期盼与热情！
大片大片的玉米熟了，周身的绿色退却、枯萎。往日密不透风让人发怵而神秘的青纱帐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庄严变得狼狈不堪一击，沉甸甸倒下的玉米棒拖斜了株体如待产的孕妇。成片的大豆也要面临收割了、一派金黄，蛐蛐弹唱其间。高窕的高粱红光如潮弯如弓林。·····啄食的喜鹊麻雀大雁成群结队从田间树上电线上上下翻飞鸣叫，河坡清浅水边，美了它们吃后解渴的好去处。河道内的芦花迎风开了、风来摇曳成一片带旗帜的沙沙脚步。村头那一片柿叶色彩绚烂或飘落或挂枝头与一树红灯笼的柿子相辉相映镶嵌在蓝天流云下。······积攒了大半年的肥料跳出了粪坑、黑黢黢的尸体散发着霉变潮湿的气息冲击着鼻腔，挤占了走道。这冲人的气息在召唤，召唤来一个备战的紧张农忙时节！听，“刺啦、刺啦！”是来自磨刀石的声响！看，路上的、家里的、男人、女人，加快了生活的节奏、脚下生风。牛羊赶不及人们的脚步拖着长腔、声声和鸣在微曦里在日暮里。······这些都刺激着男人们分泌旺盛的荷尔蒙去投入又一年的秋收！
现代男人成功的标识在太多人眼里就是财富，只要手里有钱就可得来无处不在的谄媚。钱成了“一好遮百丑”的遮羞布！大house高档私家车是太多男人为之奔赴的终极！更不说太多的女人日渐强大不再依附男人、也加入了对财富的追逐。为了金钱男人女人都可泯灭人性不择手段，人成了用功于心术熟于心计奸诈的动物。······那时大家的吃穿住用差不多在一个水平线上，没有贫富差异就没了比较。贫富的标识是什么？是钱财。那时，谁有钱财？无疑是之前的地主！这里想为地主开脱一下、以现在的目光。地主是万恶的，当然指的是他的残忍剥削。我们有没有思考过一个问题？那样一个大世代的背景下、为什么地主他会成为地主？成为一个占有土地的居多者？当然不要上纲上线、还是要除去他恶劣的品质。能不能说地主他有个人的一些能力，只不过生错了世代？再后来的一段历史中那可是一个以“贫”为荣的时代！既然，人类就不必为了财富穷尽脑筋从而产生出了攀比嫉妒！想想多么让人发晕！是什么样的价值观？！——财富不是做人的终极也不能以贫为荣不是？当然这是当时的社会背景所限、制约了财富的发展及人们对财富的追逐······不说这些历史上的烂事了。没有追逐财富名利的压力所以把人性禁锢在了纯良友善的层面反而释放了人性！没有现代人生存压力的男人们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精神高涨。这些雄性的动物们把劳作当成了最能释放他们荷尔蒙的事业，虽没有现代工具却把聪明智慧发挥到最大的极致，用他们的气概去挖河筑坝凿山筑路，迄今留下的丰功伟绩让现代人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