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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心里咯噔一声,她已经支开了裴孝廉,许瞻人在殿中,到底又是怎么知道的?

若不是裴孝廉食言,必是他在宫中还有线人。

自然,燕宫将来都是他的,燕宫诸人必然也都是他的。

安插线人并不奇怪,甚至来往诸人,上至文武百官,下到宫人婢子,无一不是。

小七眸中雾气翻涌,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公子要干什么?”

那人啪地一下扔了刀鞘,抬眸时目光凛冽,“沈宴初碰过的东西,不要也罢。”

小七头皮一麻,就要抽回手去,那人兀自扣紧她的手腕,将她压在案上,于腕间比划着,“不如就挑断手筋吧。”

她急促喘息着,眼泪在眸中团团打着转儿,好一会儿过去再忍不住,哗地一下淌了下来。

她心里有个人在说话,那个人说,小七,你真蠢。你怎么会轻信了这个人的鬼话,你该坚守本心,不该有片刻动摇,可你曾经动摇过。正因你动摇过,所以你如今才会哭,所以你才显得更愚蠢。

那个人还说,你自取其辱,你活该。

那个人说着也哭了起来,她说,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你终究回不去魏国,你也被你的大表哥舍弃了。

那个人的哭声最后凝成了一句话,小七啊,你真是一个可怜的人啊。

她要挟裴孝廉不再为难她,是抱了好好活下去的念想,是抱了三十八年后终将回到魏国的念想。

而今君子协定是假的,她在燕国已成了不存在的人。

她哭得双眸通红,但到底没有哭出一点声音来。

她维持着她不值钱的体面。

她神魂恍惚,不禁失声笑道,“公子嗜杀残暴,不配做北地之主。”

那人蓦地沉了脸色,冷笑一声,“魏俘,这才是你的真话!”

继而冲外命道,“停车!”

赶车的裴孝廉勒住了马,“公子有何吩咐?”

那人目光苍冷,冷冷地瞥着她,“滚下去。”

小七兀然起了身,掀开帷帘便探出身去。

到底是该庆幸罢。

庆幸那人撵她下车,庆幸那人不曾当真挑断她的手筋。

但对一个死人而言,这种庆幸毫无意义。

却听那人又命道,“跣足。”(跣足,即脱掉鞋履。许慎《说文解字》曰:“跣,足亲地也。”)

小七身子一僵,在外跣足如当众剥衣。

她想,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是了,他曾险些将她发配营中为妓,在外跣足也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小七怔然脱掉了鞋袜,露出一双清瘦纤细的脚来,眸中的眼泪被她堪堪逼了回去,逼得她长睫翕动。

这便是她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

许瞻对她只有鄙薄嫌恶,她对许瞻亦是深恶痛绝。最简单的莫过于将她杀了,抑或将她送还魏国,他偏不,偏要留着她添堵。

他心里添堵,便给小七不痛快。

因而小七不明白。

再一想,她在燕国已是最低贱的人,做过最低贱的事,跣足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许瞻休想打垮她。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打垮她。

小七没有再看许瞻,提着丝履兀自掀开帷帘跳下了马车。

裴孝廉得意地嗤了一声,大概没想到公子这么快便替他出了这口恶气。

他扬鞭打马,恨不得立刻将她甩出二里地去,叫她好好地丢人现眼,受尽唾骂。

那高车驷马在蓟城大道上亟亟跑了起来,朱轮华毂,金装玉裹,四角的赤金铃铛在空中荡起好大的弧度。

大道两旁的平头百姓纷纷退避一旁,恭恭敬敬地向着王青盖车躬身行礼。

小七赤着脚踩在青石板上,四月底的青石板路冰凉入骨,她不知该往何处去。

她垂头望着手中的丝履,履底软和,履面用的是上好的云锦,还绣着好看的花鸟纹,她从前不曾穿过如此好的丝履。

但再好也不是自己的。

这是兰台的丝履。

小七将丝履安放道旁,她想,路过的穷姑娘也许看得见,她们若不嫌弃,也许还愿穿上脚上。

她不识得去兰台的路,初时只是沿蓟城大道往前走着,蓟城大道又宽又长,不需多久脚底便磨出了血泡。

路人见了她纷纷侧目,虽不曾高声说些难听的话,但那交头接耳的目光却将她剥得干干净净。

小七记得数年前跟着病重的父亲初去大梁,便看见一女子衣袍不整地赤足游街。

她骑的是木头所削制的东西,看着有一对长长的耳朵,但不知是驴还是马。

那女子形容已是十分痛苦,但路旁的人仍旧不间断地向她抛掷手中所能抛掷的一切,小七记得有烂菜叶,有臭鸡蛋,还有人双手抱桶冲她泼去乌黑的水。

他们个个儿怒目圆睁,破口咒骂。

她没有听见他们在咒骂什么,因为父亲捂住了她的双眼,亦捂住了她的耳朵。

小七便问,“父亲,她做错了什么?”

父亲长叹一声,好一会儿才道,“是这个世道错了。”

她那时年幼,不明白父亲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大梁十分陌生,但父亲清瘦的怀抱依旧温暖,她唯有闻着父亲衣上苦涩的药味才有短暂的踏实心安。

她知道父亲即要将她送到从未谋面的外祖母家,便抱紧了父亲问,“父亲能不能不要丢下小七,小七害怕。”

那时的父亲已是瘦骨嶙峋,隔着衣袍能触到他凸出的肋骨。

她记得父亲的眼泪断珠似的垂到她脸上,他的声音沙哑,并没什么力气,“小七不怕......父亲会在天上看着你......”

血泡磨破了,道上的砂砾石子咯得她足底生疼。

小七仰头望向天边,这青天白日,光明灿烂,黑色的屋顶瓦当长长地向天边延展,遥遥看不见尽头。

蛾儿雪柳黄金缕,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酒旗招摇,蓟城的繁华与她毫无干系。

她想,父亲在看着她罢?

可父亲在魏国,魏国那么远呐,大抵是看不见流落燕国的女儿罢。

有稚子跑来将她撞倒在道旁,忽而又嬉笑着跑走了。

旋即有人掷来了菜叶。

开始是一人,后来是两人,三人,再后来是数不清的人。

她蜷着身子抬袖抱头,余光却瞥见了那双丝履。

她方才安放道旁是愿物有所用,眼下那穷苦姑娘正脚着那双丝履朝她扔来菜叶。

小七恍然失神。

她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但当真厌恶蓟城,当真厌恶这片燕土。

厌恶这里的每一个人,厌恶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周遭的讥笑辱骂声声入耳,乌央乌央的人头遮住了头顶的日光,小七想到在大梁游街的女子,那时她必也是如此无助罢?

她这才明白父亲说的话,是这世道错了。

小七没有什么错,错的是这纷乱的世道,错的是这崩坏的礼乐,错的是残恶无情的人心。

在这样的世道里,弱者被强者所欺,人命如猪狗草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