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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出兰台的人惊得西林苑狼嚎狗吠,檐上的积雪兀自往下流淌,砸到腿旁,冰凉的水滴顿然四下溅起,溅上了她的膝头,也溅湿了她的裙袍。

恍恍然朝庭院望去,陆九卿的血与小羌王的水渍在这布满山野雅趣的院中拖出了两条弯弯曲曲的痕迹。

这艰虞浊世,王不像王,人不像人,兵荒马乱,没有一天的太平安稳。

何时才能整顿乾坤,安邦定国,建一个承平盛世啊。

到那时,再不必有什么勾心斗角,再不必有什么插圈弄套。

到那时,王就是王,人就是人。

到那时,时和岁稔,四海昇平。

怔怔然失着神,看着天光一寸寸地明亮起来,但这茶室前无声的鏖战却远远没有停息。

她听见兰台的主人问,“招了什么,与魏公子说说。”

大狱的人禀道,“魏宫的暗桩早在庄王十二年就已着手在蓟城布下了,如今已是一张成熟的细作网,上至高门大族,下至渔民摊贩,皆有魏宫的人。他们进得了王宫,也潜得进大营,负责监视燕宫与兰台,收集一切情报,再有贩夫走卒密报至魏国。这一回小周后血祭,便是......”

来人悄然抬眸瞥了宾客一眼,继续道,“便是魏公子的手笔。”

“不止如此,小周后死前,魏公子便密令细作潜至蓟城大营散布消息,妄图激起羌人哗变,引起羌人与卫戍部队厮杀,好使蓟城大乱。蓟城一乱,楚军朝发夕至,便能图取天下。果然小周后一死,细作便进了大营。”

是,细作供词大多都是先前裴孝廉已经与她说过的,兰台的主人已经查实的。如今再听到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是该惊叹公子许瞻宏才大略,还是该感慨公子既白老谋深算?

他们二人的经国之才,实在是不分伯仲。

兰台的主人轻笑一声,“魏公子亡我之心不死。”

是了,这连襟二人明里敬如上宾,实则时日曷丧,恨不能毙而后已。(时日曷丧,表示誓不与其共存,形容痛恨到极点)

宾客谦逊笑起,“雕虫小技,怎入得了燕公子的眼。”

兰台的主人又问,“兰台可有魏宫细作?”

来人道,“眼下所得的供词里并没有牵扯到兰台,过去兰台防守极严,想必魏宫的手伸不进这里。只是......只是微臣猜想,兰台既有魏夫人......”

来人的话没有说话,但想必在场诸人都已了然于胸。

是了,既有了魏夫人,自然便有了魏宫的人,不必费什么心思力气就能安插在兰台,刺探青瓦楼的消息。

不,如今没了青瓦楼,那便来刺探未央台的消息。

那人笑了一声,“就没有什么新鲜的?”

来人抬头小心道,“还查出个意外。”

那人目光沉沉命道,“说。”

大狱的人上前一步,低声禀道,“先前良原君造反......在九重台,有羌人假扮虎贲军混了进来......妄图围杀公子。”

那人不由得冷笑,“又是羌人。”

来人的声音越发地低,“是。叛军原本只有虎贲军的半数,怎却越杀越多,如今想来,当真蹊跷。”

哦,小七记得。

她记得那一日站在公子许瞻身后,记得一重重的人冲了上来,一重重的人又倒了下去。

记得叛军杀气腾腾,前仆后继地举刀挥砍。

刀刀致命,下的都是死手。

正旦的平明呐,夜色茫茫,烟花乍起,那时的小七只得看见血肉横飞,也只听得见哀嚎连连。

那时的卫戍部队迟迟不来,而九重台殿前已是尸山血海,中郎将的人竟被杀得所剩无几。

短兵相接,铮然作响,殷红的血在空中喷出骇人的弧度。

是了,细细想来,原本不过半数的叛军,怎就越杀越多。

从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前以为屠了扶风,杀了良原,平了宋国,这一切就了了。

那么多的人都从哪儿来的?

然如今距正旦已过去了两月,良原君的人连同宋国都悉数被灭,想要再查当初的事,已是十分艰难。

来人又道,“只是人都死了,已经无从查起。”

但若是魏宫细作蓄意构陷,兰台的主人又该费心劳神了。

这时候裴孝廉凑了过来,在那人身旁附耳,“公子,还有一人。”

“谁。”

“桂宫娘娘。”

哦,桂宫卫太后,良原君的母亲,如今被拘在北宫,她还活着呢。

她记得,距离正旦都已经过了许久了,她随公子许瞻从大营急匆匆赶回燕宫,她记得青石板铺就的甬道被宫人清扫得干干净净,马蹄在这青石板上发出如击鼓一般的声响,那时她就依偎在公子许瞻身旁问他,“小七害得将军们打架,公子可会怪小七?”

那时那人轻轻一叹,“小七,你是我的人,你可知我有多高兴。”

她记得卫太后挟持了大周后,记得从梁上翻下来七八余宫人,顷刻之间便被悉数斩杀。

她记得卫太后由着虎贲军押着,恍恍然往殿外走去。那一身的孝布素袍迎风飘荡,末了却转身笑道,“远瞩,你当真以为只有祖母一人吗?”

公子许瞻是多么自负的人呐,他胸有成竹,连问那人是谁都不问,只道,“不管是谁,都休想在燕宫兴风作浪。”

他说得到,也做得到。

在沈宴初来之前,燕宫浪静风恬,井井有法。

那时无人多想,如今复盘,倒应了魏宫细作的话。

失神的空当,听见兰台的主人已经下了令,“去请卫太后。”

来人肃声应是,急急忙忙领命走了。

这第五拨的人才走,郑寺人又风风火火地引着第六拨的人来了。

第六拨人是北羌的国师,仓仓皇皇地到了阶下,恭恭敬敬地伏地施了礼,战战兢兢地开了口,开口时亦是满嘴的酒气,“不知大公子召小臣来,所为何事?”

分明是年逾五十的人了,却自称小臣。

可怜国之将破,国之不国。

兰台的主人负手朝下睨着,“说说羌人的血咒。”

北羌国师心神一稳,恭谨禀道,“回大公子的话,羌人在天神面前起誓,往往以命作赌,以血做引,少有什么法子解除。”

见那人凤眸一眯,眉头一蹙,那国师忙又拱手禀道,“然!然!然也并不是毫无办法,据小臣所知,只需取下咒人至亲的骨血入药,便可解除......”

兰台的主人有几分不耐,“到底是不是真?”

那国师磕磕巴巴道,“是!是!是真!是真!小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是真!千真万确!千真万确!”

兰台的主人神色缓了几分,又问,“取何处骨血?”

那国师怛然失色,“腕间手臂,无乎不可。”

那人道,“带羌夫人来。”

小七恍然,小周后的至亲只有阿拉珠了。

如今已不再说什么“珠珠夫人”,叫她“羌夫人”,便是将她与羌人划归到了一处,与旁的羌人再没什么两样了。

裴孝廉领了命,与几个虎贲军一同押着北羌国师要走,那北羌国师钳口结舌的,已是一头冷汗,“啊......啊......将军......将军们要带小臣......要带小臣去哪儿......大公子饶......饶了小臣.....小臣一句假话都不敢说......”

便听裴孝廉粗声粗气斥道,“闭上嘴!若果真有用,自然放你回去!”

那国师还磕磕巴巴地问,“是......是......将军......将军难道要取......要取珠珠郡主的......”

那莽夫嫌这国师废话太多,腰间的弯刀一抽,刺啦一声将国师的袍袖割下一块来,一把塞进了其人口中,塞得严严实实,骇得那国师险些屁滚尿流。

西林苑的狼犬越发吠得厉害,小七最听不得那狼犬嚎叫之声,叫得她心慌气短,不能安神。

然而这嚎叫声却衬得茶室内外寂若无人。

兰台的主人还在等,等阿拉珠来,等卫太后来,等着把羌人的事查个清清楚楚,等着把正旦宫变中隐在背后的人彻底地揪出来,揪个干干净净,彻底地连根拔起。

但茶室的宾客却一再提出要走。

小七想,大表哥怎会不急着走呢?

他在兰台呆得越久,查出来的事越多,想要脱身回魏国便就越难。

他怎会不急。

必是心焦如火,急不可待。

你听,他说,“魏宫的网被兰台的刀剑击得粉碎,我在蓟城已经无人可用了。”

兰台的主人笑而不语,亦不转眸望他。

茶室的宾客娓娓叹道,“如今这天下强国,唯有燕楚而已。魏国早已破败不堪,你放眼望去,饿殍遍野,死者枕藉,千里之内尽是败井颓垣。魏人不为争霸,为的是图存。魏燕已是姻亲之国,既有雁门会盟,我辈必当谨守。但若燕国不再伐魏,他日燕楚交战,魏人必与燕人齐驱并进。”

兰台的主人笑道,“一只奸猾诡诈的魏国狐,我岂会信。”

茶室的宾客也笑,“妹婿不信我,无非是心有忧惧,忧我回了魏国再与楚人结盟。”

兰台的主人眼锋扫去,“已有前车之鉴,还能冤枉了你。”

茶室的宾客正色笑道,“我有投名状。”

兰台的主人好整以暇,“说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