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槿娘的怀抱真暖和啊,小七早在魏昭平三年的那个冬末就知道了。

你瞧,她与槿娘兜兜转转的,也已经走过整整两年了啊。

她心里欢喜,欢喜地几乎要与槿娘抱头痛哭。

真高兴啊!

有了孩子,有了新生,日子就有了盼头了啊。

小七抬袖抹去槿娘的眼泪,好好地打量着眼前的人儿,嫁了良人生了贵子的槿娘比从前还要丰美几分,将将产子的缘故使她虽还有些富态,但已有了一副当家主母的气派。

是啊,槿娘已不再是那个易水来的小侍婢,她已经是堂堂正正的将军夫人了。

听槿娘说,裴孝廉南伐时杀敌无数,还把自己取下的首级分了周延年一半,因而裴孝廉自己做了右将军不提,也在公子面前为周延年请了官。听说待大军凯旋,公子就要长乐宫内拜将封侯,论功行赏了。

还说周延年不放心她,也跟着一起来了大营,眼下就在外头和裴孝廉一起蹲着。

小七欢欢喜喜地在槿娘手心郑重写下,“将,军,夫,人。”

槿娘噗嗤一下,满脸生花,人羞答答地扫了一眼帐帘,两半脸腮红得似绽开的桃花,“哎呀,祖宗,低声些,低声些。”

小七写,“孩,子,怎,么,办?”

槿娘笑,“有君姑和奶娘带着,不担心,好着呢!”

小七又写,“你,是,母,亲。”

槿娘自有一番道理和主张,“天黑前就叫延年回去,好小七,我留下陪你。”

她心里不忍,但槿娘说,“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小七从前与槿娘都有自己心里的“仁”,也都有各自心里的“义”,如今槿娘求仁得仁,她也求义得义。

她们二人的仁与义,到底合为一体,形影相依。

幸好。亦幸甚啊。

槿娘还说,“等天儿暖和一些,等孩子再大一些,我就叫人抱给你看。”

你瞧,不管她是不是将军夫人,是不是当家的主母,仍旧是从前和小七最要好的槿娘,也仍旧是那个负了一身的伤也要把她背回听雪台的槿娘啊。

那最至真至纯的本性,是永远也不会变的。

裴孝廉原本还指望着槿娘来了,能解放他那一双原是用来握刀杀敌的手,结果倒好,槿娘才生了孩子,身子正虚,又与从前身份有别,哪里就能来帮他干活了。

因而他不但要给小七煎药熬汤,还要额外地给槿娘炖老母鸡滋补,跑跑颠颠,席不暇暖,几乎忙得人仰马翻。

不过几天的工夫,就把那莽夫熬得灰头土脸蔫头耷脑的,人都累瘦了半个。

常听他一边烧火一边低声骂人,“娘的,老子战场打仗都没这么累!”

要不就是,“娘的,伺候一个姑奶奶,还得伺候月内!”

若受不了了,就开始吩咐他的小弟,“去,去蓟城,去把周延年叫来!”

那小弟先是应了,转头又问,“请周将军来,若周将军问起,末将怎么说?还请将军明示啊。”

裴孝廉龇牙咧嘴地就要去打,“娘的!叫他来伺候月内!”

小七和槿娘闻声便在帐子里笑,谁叫裴孝廉从前一个劲儿地欺负她们姐妹,如今呢,这世间本就有因果,当真是不信不行。

有槿娘在一旁守着,小七心里踏实许多,因而虽还住在大营东北角,也仍旧能听得周遭妓子的轻吟笑骂,但总算能阖上眸子睡下。

她睡得并不踏实,一闭眼就想起那纷飞的战火,想起那四溅的血光,想起那凄厉的喊叫,想起那一路无人收敛的骸骨,想起那祭台的砍刀,想起那骇人的一箭,想起那高楼的坠落,也想起隔壁帐里那似野兽一样悚然的妓子,才要睡去便乍然惊醒,再要睡去复又骇得醒来。

槿娘轻轻拍打着她,似哄着受了惊的孩童,“小七,睡吧,姐姐在呢。”

她不敢睡,便在槿娘手心一笔一画地写了一串字,写下一个字,槿娘便轻轻读一个字。

她写完了,槿娘也读完了。

“我,怕。”

“要,叫,醒,我。”

槿娘含泪点头,笑着哄她,“小七不怕,有事我便叫你。”

是,有槿娘在,她不怕。

她偎在槿娘怀里,闻着那清甜的奶香,紧紧抱住槿娘的胳臂,困得再支撑不住了,便也闭紧眸子睡去,睡着了也不肯松手。

暗夜里她的眼泪打湿了槿娘的衣袍,许久过去,还能听见槿娘低低的叹息。

这半年啊,这半年都没怎么好好地合过眼,真是要把人熬垮了,她沉沉地睡去,这一睡便不知睡了多久。

梦里醉了酒。

梦里星依云渚,珠玑四溅。

梦里小桃灼灼,金风玉露。

梦里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梦里团花簇锦,如火如荼。

梦里他油煎火燎,单刀直入。

梦里他犁庭扫穴,无休也无止。

青瓦楼的雕花长案上曾疼得她摧心裂肝,欲死不能,但梦里不疼。

梦里的人缠绵悱恻,十分温柔,温柔的也没有个尽头。

梦里她周身燥热,那人也里外滚烫。

梦里她几乎要春潮涌动,似登云巅。

梦里的香草使她脸畔痒痒的,梦里那人的指尖亦使她痒痒的,梦里那人的呼吸如在耳畔,梦里那人结实的双胫亦是十分真切。

不知到底是浮生若梦,还是庄周梦蝶。

小七挣扎着要叫槿娘,可嘴巴张开,连一句声音都发不出来。

霍然惊醒,那滚烫火热却益发分明,梦不是假的,竟果真有人在啃噬她的脖颈,亦果真有人正欺身而入!

她极力挣着,去摸索枕旁的金错刀,刀不曾摸到,却挣得自己大口喘气。

她只能大口喘气。

然而这喘气声淫靡不堪,就好似撮盐入火,就好似烈火烹油。

那沉重的呼吸声就在颈窝,那一身的雪松香夹杂着几分药草气。

小七心里一动,知道了来人是谁。

是公子啊。

是她的当路君啊。

那当路君倾身而下,铺天盖地地吻着,在她身上斩将夺旗,直捣黄龙,哪有一点儿身受重伤的模样。

趁人之危,岂是君子,与那暗夜偷袭的敌军有什么两样?

但姚小七才不丢盔卸甲!

姚小七才不俯首就擒!

姚小七才不摇尾乞降!

她当作不知来人是谁,骤然翻过身去,一巴掌扇上了那人的脸颊。

这一巴掌用了十足的力气,在这二月的夜里发出了清清脆脆的一声响。

那人怔住,一时没有再动。

小七呢,小七狠狠地咬住了那人的手臂,狠狠地咬下去,咬下去,咬下去,就似猛扑在猎人身上的小兽,那满口的俐齿伶牙奋力撕咬猎人的命脉,牙关死死咬合,久久也不肯松开。

小兽不必说话,只张开牙关就咬。

咬!

咬!

咬!

咬两排深深的牙印!

咬出一嘴鲜艳的血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