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恺打开大门，白瑞抱着一束花站在门外。那束花照亮了黄恺的眼睛。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我来啦！特意给你过生日来啦！生日快乐！”白瑞把花递给黄恺。
他们都毕业于着名的开渠省纺织大学，是一对同性恋人，黄恺比白瑞大一级，毕业后到S市发展。白瑞为了黄恺，放弃了开渠省的高薪职位，刚刚应聘成为S市达芬奇服装公司的一名平面设计师。
黄恺接过花束，拉白瑞进来，关上门，把白瑞压在大门上吻他。白瑞十分清纯，不懂掩饰自己的欲望，比如此刻，他很快就被黄恺吻得轻声哼唧起来。
黄恺被白瑞哼得浑身着火，一把打横把白瑞抱起来，快步走进卧室。
一上午运动的结果，就是白瑞睡了一下午。
睡了一下午的结果，就是白瑞晚上睡不着。
白瑞睁着大眼睛，怎么也酝酿不出睡意来。
黄恺手动合上白瑞的眼睛：“宝贝儿，明天上午，我请假了，先带你去办了暂住证，，我再上班。听话，闭上眼睛。”因为今天才来S市，白瑞还没办理暂住证。
“你再像以前那样，给我讲个故事，我就睡。”白瑞搂住黄恺的脖子撒娇。整个人，都挤进了黄恺怀里。
这时，墙上的音乐钟响了，旋转钟面随着音乐律动旋转。表盘打开时，显现出多种色彩绚丽的图案。
八点啦！
黄恺无奈，只好现场创编睡前故事：“我给你讲一个《白瑞小王子》的故事吧。”
“从前，有一位小王子，他叫白瑞。白瑞出生在十二月，那时候爱下大雪，到处都被白雪覆盖，人们说，瑞雪兆丰年。所以，他叫白瑞。白瑞浑身上下，都是雪白的。”为了凑字数，黄恺开始用雪白造句子：
“雪白的脸蛋儿，雪白的耳朵，雪白的嘴唇，雪白的头发，雪白的胳膊，雪白的手，雪白的腿，雪白的脚丫儿。”黄恺说到哪里，就亲到白瑞哪里，白瑞被弄得哈哈乐，在黄恺怀里扭来扭去。还是不睡。
黄恺没办法，接下来，又讲了《白瑞骑鹅旅行记》、《海的儿子白瑞》、《白瑞与七个小矮人的故事》、《白瑞与蛇》《卖火柴的小白瑞》。
不管黄恺怎么哄，白瑞就是睡不着。音乐钟又响起来：九点啦！
白瑞从床上跳起来，穿上床边椅子上叠好的白体恤和深蓝色牛仔裤，从桌上拿起自己的手机，宣布：
“不睡啦，我到附近网吧玩会儿去。”家里自然是有电脑的，但是白瑞从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喜欢去网吧玩。
“宝贝儿，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你先睡，我玩一会就回来了，反正公司要三天后才报到。”白瑞吧唧亲了黄恺一口，哼着歌儿出了门。
白瑞走在街上，双手习惯性地插进裤袋，咦，穿错了，这是黄恺的裤子，里面没有自己的钱包、身份证和黄恺刚给自己的家门钥匙。想到黄恺明早起床，找不到自己的裤子啦，白瑞哈哈乐起来。这时，白瑞突然被警察拦住了去路。
晚十一点左右，黄恺接到了白瑞的电话：“我在街上逛，被治安人员盘问后，发现没有办理暂住证，被带到永乐街派出所啦，带着咱俩的身份证和钱来保释我。”黄恺叹气，立刻赶往派出所，到达时已接近晚12点。
黄恺说明白瑞有身份证和工作单位，提出为白瑞补办暂住证，并予以保领，被警方拒绝。黄恺只好在派出所旁边的麦当劳坐等，担心不已：“瑞瑞喜欢让自己抱着睡，今晚在派出所，没有自己的怀抱，瑞瑞能睡着吗？”
凌晨2时左右，白瑞被送到S市公安分局收容待遣所。
得知情况，黄恺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收容站保人。但被告知保人手续不全。在开好各种证明以后，黄恺赶到S市收容遣送中转站，但白瑞已经被送到S市收容人员救治站去了。黄恺火急火燎，又去了S市收容人员救治站，可是门卫不让进，问话也不回答。黄恺忽然想起，白瑞在S市有亲属的，连忙给他的表妹白雪挂了电话，请她帮忙，把人保释出来。
万里天和江清蓝一走进办公室，就发现白雪今天有些异样。她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愁眉紧锁。没有像往常那样热火朝天地打扫办公室，也没有在每个人进来的时候，捧上一杯滴滴香浓，意犹未尽的咖啡。看到万里天和江清蓝进来，她欲言又止。不过，目光还是总往他们身上飘。
江清蓝被她逗乐了：“雪儿，你咋啦？你是不是找我俩有啥事啊？”
白雪见自己的心事被看穿，也不纠结了：“江哥，我老家大伯家的儿子，白瑞堂哥，到我们s市工作了。昨天刚到s市，还没来得及办暂住证。昨晚吧，他去网吧玩，因为忘带身份证，也没有办理暂住证，被当作三无人员收容了。 他男朋友黄恺给我挂电话， 说是先去派出所取保，人家不放；后来人被转到收容站去了，他又去取保，说是材料不全。材料弄齐了再去收容站，这才知道我表哥白瑞，已经被送到S市收容人员救治站去了。嘿嘿，我想求你和万哥，能不能帮我把人保出来。我保证，人一出来，我们立马就去办暂住证。本来，他们今天也要去办暂住证的。”
江青蓝笑了：“成，下班我和万里天就陪你去。”
下了班，加上白雪事先叫上的黄恺，四个人开往S市收容人员救治站。
S市收容人员救治站位于远郊。
四人年龄相仿，一路说说笑笑，一个小时后，来到了S市收容人员救治站。
万里天拿出警官证，笑脸相迎，跟值守的工作人员说明是想取保白瑞。不成想，等着他们的是一个晴天霹雳。
白瑞心脏病发，死了。
黄恺：“您弄错了吧？他是今天凌晨刚被转运过来的，白瑞平时没有心脏病的。”
江青蓝：“我们要见一见白瑞。”
“不可以。他是三无被收容人员。”
万里天板起脸：“你确定？”
工作人员犹豫了，挂了一个电话，然后同意带他们去见白瑞了。
万里天他们跟着工作人员往里面走，心情并不沉重，他们几个人始终觉得，死者不可能是白瑞。尤其是黄恺，昨晚还在自己怀抱里撒娇的恋人，今天就变成了尸体，他怎么能够相信呢？他私下觉得这一定是搞错了。
可是，当工作人员带他们来到一个写着206的房间，那甚至都不是一个单人的房间，白瑞的遗体就被扔在靠近臭气熏天的厕所的一个床上，上面没有任何遮盖，甚至都有一些味道了。屋子里的人各干各的，仿佛这屋子里没有一个人死去了。
工作人员解释：我们已经跟领导汇报过了，遗体在傍晚统一拉走。
黄恺见到白瑞的惨状，先是震惊，然后就一声不出，晕倒了。江青蓝连忙撑住他，不让他倒在污迹遍地的地上。
白瑞的衣服裤子都扯破了，头上、身上、脚上、手臂上、手上遍布伤痕，万里天他们都是刑侦专家，常年和各种犯罪现场打交道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白雪扑到白瑞身上，失声痛哭。一夕之间，她失去了一位亲人。白瑞来到她所在的城市，她甚至都没来得及见堂哥一面，他竟然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死去了。
这时候，黄恺醒了过来，他扑到白瑞身上，无声恸哭。他掀开白瑞的衣服，轻轻抚摸着那些伤口，哽咽难言。他的嗓子被那些刺目的伤口划伤了，发不出声音；他的心被那些刺目的伤口划碎了，从此不再完整；他的眼睛被那些刺目的伤口划伤了，从此，再也禁不住泪水，只能，双泪长流。
万里天沉下脸，给金局挂了一个电话，请求支援。
一回头，看见江青蓝在哭，更怒了：“谁干的？”
屋子里的人，不敢动，不敢说话，他们被黄恺极致的悲伤镇住了。此时，一个长得歪瓜裂枣的男人，讨好地搭话：
“就，送他来的护工说，新来的白瑞太闹，把他弄过来，让我们玩玩。”
这时，闻讯赶来的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斥责道：您别听他昧着良心瞎说。”
万里天：“你们这里不适合有良心的人生存。”
那个领导模样的人讪讪地不敢接话。
很快，凌寒和栾朗他们，以及局里的同事都来了。凌寒戴上手套，一边检查，一边口述给局里的同事记录：“身体有多处表皮擦伤和表皮脱落，背部在60x50cm范围内大片皮下出血，其中在左侧背中部可见四处条形皮内出血，宽0.3厘米,长分别为16厘米、12厘米、8.7厘米、7.5厘米。”
凌寒一边说，白雪一边哭，果拾绿抱住白雪，眼泪也不住地流。
黄恺目光呆滞，无声地流泪，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得说不出话来了。他不敢相信，白瑞就是出门上个网，就是忘记带身份证了，竟然就被当作三无人员收容了。不仅被收容了，竟然还死在了收容所。那是他的心肝宝贝啊！他怎么舍得，舍得白瑞一身伤痕地，躺在臭气熏天的厕所旁边。他想：我在做梦吧？我一定是在做梦。梦醒了就好了，瑞瑞就能醒过来，活蹦乱跳的，还是有事就爱瞎嚷嚷的德行。可是，他一低头，手下触摸的，确实是瑞瑞的尸体啊！他想叫醒瑞瑞，让他陪着自己走过漫漫人生路，不许他不经自己允许，就先离开。没有瑞瑞的日子，他该怎么度过呢？当初，瑞瑞辞去渠北省高薪的职务，想要过来陪伴自己的时候，自己不答应就好了，瑞瑞就不会躺在这里，变成一具冰冷的，面目全非的尸体。
黄恺整个人精神恍恍惚惚，一时觉得是在做梦，一时又觉得陷在冰冷的现实里，难以自拔。
这里的每个房间都有监控，萧一和小果拷贝了206的监控。
局里的同事要带走白瑞的遗体。黄恺抢先把白瑞的遗体抱在怀里，向外走。局里的同事为难地看向万里天，万里天摇摇头，示意大家跟上。那个领导模样的人伸手想要阻止白瑞的遗体被带走，但是看着众人喷火的眼睛，后退一步，让开了。
到了局里，黄恺还是紧紧地抱着白瑞的遗体不放。万里天定定看着他：“你相信我，根据我的经验，白瑞的伤绝不只是表面这些，节哀，死者已矣，你不想为白瑞讨得公道吗?你不想让那些没有人性的坏人，得到法律的严惩吗？签字吧，同意我们解剖白瑞的遗体。”
黄恺必须靠江青蓝支撑着，才能勉强站立，他颤抖着，签下了解剖遗体知情同意书：“我有个要求，我要看解剖过程。”
万里天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大家来到法医室，都围在解剖台前。
凌寒的刀，极快极稳极准，白瑞背部的出血区，几乎覆盖满了整个背部，其状惨不忍睹。白瑞双肺表面淤黑，胃内有褐色水样物。
解剖完毕，凌寒又把白瑞的遗体，重新缝合上。
凌寒摘掉满是鲜血的手套，对万里天说：万队，白瑞的死因找到了，因背部遭受钝性暴力反复打击，造成背部大面积软组织损伤，致创伤性休克死亡。
白雪和黄恺闻言，五内俱焚，再次痛哭失声，江青蓝和果拾绿扶着他俩，一步一挨，才走回会议室。
萧一把拷贝回来的，206的监控录像，连上大屏幕，开始播放。门被推开，金局走了进来。他的脸上，不见了平时的笑容，沉静肃穆。他先走到白雪身边，拍了拍她的肩，又朝黄恺点点头。万里天把验尸报告递给他，金局迅速翻看，眼里几乎要喷出怒火。
屏幕上，与普通医院不同的是，每一个病房的门窗都有铁栅栏。这里场地拥挤、设施简陋。护工穿着迷彩服，提着塑胶警棍和电警棍，走来走去。
画面一转，白瑞进入了206，里面的八个人围住白瑞，拳打、肘击、脚踩、跳起来在背上跺，又把白瑞抬起来往地上摔。
206房的两次殴打共持续了约9分钟。
那无声的画面，同样能让人感同身受，痛不欲生；那听不见的哀嚎，同样能刺穿了人的耳膜；那无声的拳拳到肉的拳头，同样能打在人的心上。那无声的画面，拷问着人的良知。人，真的还是人吗？是吗！是吗！！
那些挥动拳脚的人，原本也是可怜人，原本如蝼蚁一样苟且偷生，可是，面对比他们弱的弱者，他们却毫不留情地挥起了拳头。难道，他们不知道打人不对吗？不，他们知道。在那一刻，他们失去了作为人的悲悯的情怀；在那一刻，他们失去了作为人的良知；在那一刻，他们失去了对法律的敬畏。那么，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们还够得上那一撇一捺吗？
九分钟，白瑞就走完了他27年的人生路。
如果，他遇到的警察，能够随他回去，查验他的身份证，只有两三分钟的路程啊；如果，收容站的工作人员，不是问都不问，随意就给白瑞编造了三无的身份，而是按照流程，详细询问白瑞是否是三无人员，听他解释，自己是当天到的S市，所以没来得及办理暂住证；听他解释，他穿错了衣服，所以忘记带身份证了；如果，白瑞没有遇到那个把他送给206病房的人玩玩的，泯灭人性的护工；如果，白瑞没有遇到206室，那八个泯灭人性的被收容者……
那么，白瑞会偎依在爱人黄恺的身边撒娇；会在三天后在新的岗位，做一名平面设计师；会去堂妹白雪家做客，和他二叔把盏言欢，也许会喝醉，也许不会喝醉。白瑞会和爱人骑着自行车，在周末去郊外远足；白瑞会读很多很多书，白瑞会吃到很多好吃的，白瑞会玩到很多好玩的；白瑞会穿到很多漂亮的衣服；白瑞会经历无数个春风吹、夏雨落、秋霜降、冬雪飘、池草青、山花红、鱼出水、鸟入林的四季美景。黄恺会在每个夜晚，白瑞睡不着的时候，继续给他编《白瑞和四十大盗》《人鱼王子白瑞》等等好多故事。黄恺会去买一本菜谱，学做几个拿手菜，在周末的时候，做给白瑞吃。他们会跳槽，会加薪，会像别的恋人那样吵吵架；他们会攒钱，买一所属于自己的大房子；买车，或许还会领养一个，或者两个小孩子。他们也许可以养一只猫和一条狗。他们可以早上一起去跑步，周末的时候一起看一场电影，或者就逛逛花鸟鱼市场，逛一逛菜市场，买好多西红柿。他们将看到彼此白头发的样子。
这些美好的、琐屑的、细水长流的、精打细算的，就这样嘎然而止了。
世界上，从此再无白瑞！
这让黄恺情何以堪？
这让白雪情何以堪？
这让白瑞的父母、兄弟、姐妹情何以堪？
这让世界上那么多那么多，良心会痛、心里会酸的人，情何以堪？
这让那些比白瑞还要弱的弱者情何以堪？
是谁，给施暴者的胆子去毒打白瑞致死？
是谁，给施暴者的权利去毒打白瑞致死？
这难道，不是法律之痛？
这难道，不是法制之殇？
黄恺痛哭失声。
白雪痛哭失声。
果拾绿痛哭失声。
江青蓝痛哭失声。
万里天原本面无表情，可是看到江清蓝哭，怒火烧红了双眼。
金局狠狠咬牙：“查！有一个算一个！一个不许放过！”
一个月后，涉嫌殴打白瑞致死的人都受到了法律的严惩。
一个月后，涉嫌渎职犯罪的有关人员纷纷落马。
一个月后，江清蓝和万里天开车前往白瑞的追悼会。
路上，车载广播正在播报：
“由于此次受害者身亡，并且其身份，不是流浪汉，而是大学生，因而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许多媒体，详细报道了此一事件，并曝光了许多同一性质的案件，在社会上掀起了对收容遣送制度的大讨论。先后有8名学者，上书S市人大，要求就此对收容遣送制度，进行违宪审查。”
“因一个人的死亡而引发S市出台了新的《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办法》。从“收容”变“救助”，渠北青年白瑞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一个自由公民，在自己的国家，因为没有携带证件而被活活打死。在媒体和学界关注下，S市出台了新的《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办法》。旧制度开始松动，但是暴露出的城乡二元结构对立、公民自由迁徙权、违宪审查机制等问题，还需更长时间的努力。”
万里天关上了广播，和江清蓝各捧着一束花来到白瑞的墓前。
黄恺亲手书写了白瑞的墓志铭。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出生于渠北省幸福村；
二零一八年：渠北省科技学院染美本科毕业；
二零二一年：渠北省科技学院染美硕士毕业；
二零二三年三月：就职于s市，任美术平面设计师；
同年三月十七日：因无暂住证被非法收容；
同年三月十八日：死亡，终年二十七岁；
同年三月十八日：经法医鉴定其系遭毒打致死；
同年三月二十五日：《s市都市报》发表《被收容者白瑞之死》；
同年四至六月：白瑞的悲剧，引起了全国各地，乃至海外各界人士的强烈反响，通过互联网及报刊杂志各媒体，民众呼吁严惩凶手要求违宪审查；
同年六月五日：s市当地法院开庭，审理白瑞案；
同年六月二十日：《s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办法》公布；
同年八月一日：《s市流浪乞讨人员收容遣送办法》废止。
以生命为代价推动中国法治进程，值得纪念的人———白瑞。
愿公理，如江河，滚滚而下；
愿正义，如溪水，永不枯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