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峰和如簇，是一对双胞胎兄妹。这个名字，出自宋代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怀古》：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这个有文化的名字，是他们那当物理老师的，有文化的，喜爱古诗词的爹地给起的。
翠峰，似乎和翠花、翠花酸菜，同文同种，及至翠峰稍长几岁，就产生了反抗的意识。一天早上，他挑战他那老父亲：
“我想改名，峰峦如聚，我想叫峰峦。特有男子汉味道。妹妹就叫如聚。琼瑶的小说里，女主人公就叫如萍。听着像姐俩似的，也挺有女孩儿气。”
如簇反对：
“我不想叫如聚，聚，太难写了。我考试会得零分。我刚写好名字，别人就交卷了，考试就结束了。我就考不上大学了。”
他俩那不着调的爹地，假装抚摸着想象里，长在下巴颏儿上的，三缕长髯：
“当初，你妈还想管你叫翠湖呢。翠峰不比翠湖好听啊。我跟你说，你这名字可是一位进士起的。中国古代科举制度中，通过最后一级中央政府朝廷考试者，称为进士。‘进士科’是科举考试中最难的一科，类似于现在的博士生。王安石，人家就是进士，北宋时期官拜丞相，思想家，政治家，改革家，你这个名字，我跟你说，是王安石大人，亲自给你起的呢。臭小子，你还别不信，反正他写了一首诗，留给一千多年后的你做名字，四舍五入，差不多啦。”
翠峰说不过他那每天有机会在物理课上磨练嘴皮子的爹地，就拿妹妹撒气：
“箭头，捡果子玩，去不去？”
如簇里的簇，在古代，就是箭头的意思。翠峰高兴了，就叫妹妹的名字如簇。不高兴了，就叫名字的本意，箭头。极不高兴了，就叫妹妹为一个射不中的箭头。
他们捡果子的地方，在家附近。郊区信义路的人行道上，那些行道树，硕果累累。山杏、李子、山梨等数量较多，其次是山里红、山丁子、太平果等。每年七八月份，这些果树的果实即挂满枝头。最先结果的是山杏，随后是李子，八月份前后是山梨、山里红和山丁子。黄澄澄的山杏、翠绿的山梨、圆滚滚的李子、半边染着胭脂红半边金黄的太平果、一簇簇红艳艳的山丁子，一串串一颗颗地挂在枝头，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果树下面的草地上，也有一些果子散落。他们捡的，就是草地上落下来的那些果子。
“哥哥，看，我捡了这么多果子！”
哥哥翠峰教训妹妹：
“如簇，这是行道树，只能观赏，不能吃。果实已经被汽车尾气污染了,重金属含量超标,你要是吃了，就会重金属中毒。你玩一会儿可以，回家后，要洗手。”
“好。啊！”
美好的暑假刚刚开始，八岁的如簇被一颗突然飞来的钢珠击中，致左眼眼球破裂失明。通过手术，医生从如簇眼中，取出一颗直径8毫米左右的钢珠。要是钢珠进得再深一点，就会危及生命。
最高法、最高检、公安部、国家安全部、司法部发布的《人体损伤程度鉴定标准》的公告提到：重伤是指，使人肢体残废、毁人容貌、丧失听觉、丧失视觉、丧失其他器官功能，或者其他对于人身健康有重大伤害的损伤，包括重伤一级和重伤二级。轻伤则是指，使人肢体或者容貌损害，听觉、视觉，或者其他器官功能，部分障碍，或者其他，对于人身健康，有中度伤害的损伤，包括轻伤一级和轻伤二级。
司法鉴定结果显示，如簇左眼部的损伤，构成重伤二级。
七月下旬的天气，闷热，潮湿，多雨。每天，手机短信里，都能收到市政府推送的，雨水天气防汛预警。
翠峰走进厨房，翠峰爸爸今天早上烤了简易版披萨。就是把酱好的肉切碎，面发好后，先放入少许油，揉成一团，此时，面团会粘手。再加入少许干面，揉到不粘手，做成两个面饼生胚，擀成饼。在烤盘上，先铺上一张做好的面饼，然后把肉碎铺在面饼上面，最后，在肉碎上面铺上另外一张面饼，把两张面饼胚边缘捏紧，烤二十分钟。一拿出来，外表焦黄。吃的时候切开，里面是满满的肉香和面香。
翠峰看见有一块披萨单独装在盘子里，伸手去拿。他爹地迅速地把那块披萨收走：
“我特意给秦书画留的。”
几乎每天早上，他爹地，都会给秦书画带一点早餐，翠峰已经习惯了。翠峰现在高一，在他爸的学校读书，他爸早不当物理老师了，现在是后勤主任。
秦书画，就是那个，用弹珠致盲如簇眼睛的邻居小孩儿。该案因行为人未达刑事责任年龄，警方决定不予立案。出事后，秦书画家，主动赔偿了如簇五十万人民币。不知为什么，翠峰的爸爸，并没有因为这件意外冷落秦书画。他发现秦书画很喜欢吃，从小到大，做了好吃的，经常请秦书画来吃饭。翠峰和如簇受大人影响，也没有跟秦书画从此交恶，甚至成为了好朋友。
翠峰帮助爸爸把切好的披萨端上桌子，帮助妈妈把盛好的紫米粥端上桌子。看见如簇还趴在窗口向后院看，喊她过来吃饭：
“如簇小姐，用餐啦。你是咱爸咱妈，安在小区后院儿的监控是吧？天天早上趴窗户那儿看看看！你都看啥呢？见天儿的，看小狗是不是乱吠乱叫了，看小鸟是不是不遵守空中交通管制了，看丁香树是不是乱抖叶子了吧。我早上看见秦书画家的猫，又咬花坛里的花了，你没给制止？”
如簇转回身，她有一只眼睛是义眼：
“你都说了，我是监控。监控只负责看。”
一家人，一边吃早餐，一边看早间新闻：
“中央气象台七月二十八日六时，继续发布强对流天气橙色预警：黑龙江西南部、天津南部、江苏中南部、上海、湖北东部、浙江中北部、福建东部和北部等地的部分地区，将有八至十级雷暴大风，或冰雹天气；黑龙江中南部、吉林东部、辽宁东部、甘肃东部等地的部分地区，将有短时强降水天气，小时雨量30-60毫米，局地可达80毫米以上。强对流的主要影响时段为二十八日白天至夜间，局地有雷暴大风等强对流天气。”
翠峰和如簇吃过早餐，齐齐从餐桌边起身，齐齐从充电器上拔下手机，齐齐把手机揣在左边校服口袋里；齐齐从鞋架最上一层拎起家门钥匙，齐齐塞进校服右边口袋里。齐齐和爸爸一起出门。不得不说，双胞胎的大脑，可能真的是复制粘贴的。
翠峰和如簇刚上了他爸的车，车门又一开，是秦书画。他们都考上了这所省重点中学。早上，秦书画搭翠峰爸爸的车上学。十点晚自习下课，秦书画的爸爸，再负责把三个人接回来。
“给！我烤的披萨！下周就市长杯半决赛啦，你们见天儿地下午训练，补充点能量。”翠峰的爸爸递给秦书画一个一次性袋子。秦书画不客气地接过来，大口吃起来。其实，秦书画吃过早餐了，但他是体育特长生，学校排球队的，大胃王是也。从上高中开始，每天早上，翠峰的爸爸都给他带吃的，他都习惯了：
“除了南三，别的队，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翠峰爸爸把车停在停车场，就去看艺体楼的施工情况。施工单位的裴经理，正在指挥工人们，从一辆卡车上，往下卸一袋袋珍珠岩。
珍珠岩是一种轻质、多功能的新型材料。具有表观密度轻、导热系数低、化学稳定性好、使用温度范围广、吸湿能力小的特点。而且，珍珠岩还具有无毒、无味、防火、吸音等特点。由于珍珠岩的质量轻，一般作为保温材料使用，如屋面保温、外墙保温等。
翠峰爸爸走过去：
“裴经理，真敬业，来这么早。您这些珍珠岩打算放在哪里啊？”
“连主任，堆料区早就满了。还劳烦您给我们找个地方存放。”
翠峰爸爸的目光，先是，在操场上四处逡巡了一遍，帮着找合适的位置存放珍珠岩。接着，目光向上，落在艺体楼紧邻的体育馆顶上。最后，落在综合楼：
“我去跟校长说说，堆到综合楼那边吧。全校就那座楼没有学生。”
综合楼是办公区，学校领导、老师都在那个楼里。重要的会议，接待客人也在那里。裴经理赶紧说：
“要不，就先堆到体育馆顶上吧。您看行吗？”
“你们还要拉几车珍珠岩吧？最好都堆到体育馆顶上。麻烦你们靠一边堆。尽量堆整齐。”
两人正说着话，德育校长走了过来：
“张校，祝贺咱校男排闯入四强。昨天我打入敌营，跟我在南三的老同学套话，他说，他们南三中学的男排，把体育馆霸住了，别的运动队暂时都停训了，都给男排训练让路，每天下午都停课闹革命，玩儿命地练习，就冲着‘市长杯’运气呢。”
张校乐：
“党为有你这样，打入敌营十八年的英雄儿女骄傲。我这就告诉体育组去，咱们也把其他队的训练先停了，可着男排一个队在那里训练。”
翠峰爸爸哈哈乐着跟他挥手。
四天后，七月三十一日下午，师大附中体育馆坍塌，两名排球教练，十三名正在训练的男子排球运动员，全部被埋在了下面。
一、二、三……一直到第十四名，抢救出来的大人和孩子，都没有了生命体征。
“这里有个孩子！”
“啊，他还有心跳！”
“书画！书画！”
事故原因很快被查明了：与体育馆毗邻的艺体楼施工过程中，施工单位，违规将保温建筑材料珍珠岩，堆置在体育馆屋顶。受降雨影响，珍珠岩浸水增重，导致屋顶荷载增大，引发坍塌。
珍珠岩是强吸水材料，吸水率为45%。珍珠岩遇水以后，它的重量可以增加两倍到十六倍。
根据我国工信部2012年底发布的《Jct 209-2012膨胀珍珠岩行业标准》，膨胀珍珠岩的包装袋上，应标明产品名称、制造厂名、生产地址，及防淋雨标志。产品运输过程中，应避免雨淋，防止散漏，严禁踩踏。产品应按标号、等级，在室内堆放，堆放高度，不宜超过2米，堆放场地，应平整、干燥。
堆放在体育馆楼顶的这些珍珠岩是袋装的，也就是散装的。绝大多数情况下，散装的珍珠岩是作为保温层，用于屋面的回填；同时起到找坡作用，有利于排水。建筑工地应该有专门的材料堆放区，并做好相关防护。然而，此次事件中珍珠岩的堆放区，却是原有建筑的屋顶，并不是施工现场专门设置的材料堆放区。
事发体育馆的屋顶属于不上人的屋面，均布活荷载标准值最低，是0.5kN\/㎡，意味着每平方米堆放50多公斤的物品就会超出承重标准。
珍珠岩的自重是0.8至2.5kN\/m3，也就是说，在不考虑吸水的情况下，按自重的最低标准算，堆置的珍珠岩可能就已经超出了体育馆屋顶的承重标准。
事发体育馆位于东北严寒地区，虽然建筑设计会为冬季积雪等情况增加荷载的冗余，然而珍珠岩吸水后的自重至少翻倍。由于体育馆屋顶的珍珠岩已经堆放了一段时间，经过了几次降雨，七月三十一日下午坍塌前，屋顶已经发生了破坏变形，只是没有被发现。
一场场的新闻发布会，市长道歉，教育局长道歉，校长撤职，德育校长撤职，建筑公司的法人代表被逮捕，保险公司赔偿，学校赔偿，社会各界捐款……
就当这件事情，像无数个社会热点事件一样，即将退出人们视野的时候，千里之外的凌寒，接到了一个电话。
打来电话的，是他爸爸的一个学生，凌寒的一个小师弟。小师弟也是一个外科医生，有时候，遇到疑难杂症，也会请教凌寒。逢年过节，也会发祝福短信。但是，两人都性情清冷，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联系了。今晚，小师弟无事不登三宝殿：
“师兄，我们市，今天那个体育馆坍塌的事儿，你听说了吧？教练和运动员里，只有一个小伙子，挖出来的时候，还有心跳和呼吸，送到了我们医院。今天我值班，我上的台。但是，最后，还是没有抢救过来。”
凌寒觉得，小师弟被自己的学艺不精懊恼住了，难得一见地安慰他：
“现场照片我看了，就像一部灾难片。他的内脏肯定受损严重，你已经尽力了，但是回天乏力。”
“师兄，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很奇怪。我发现，这个孩子体内重金属含量超标。即便这次没有遇上这样的突发事件，三五年之内，毒素也会发作。到时候，他也很难逃出生天。我怀疑，一直有人对他下毒，才导致了他慢性中毒。”
凌寒沉吟了一下：“等我。”
万里天他们，坐最近的一个航班，赶到了这座刚刚经历巨大悲伤的城市。上官玉睿和陆尊，都想让他们坐自己家的私人飞机飞过去，被金局婉拒了。
当地公安局刑侦支队大队长郭鹭起，亲自到机场接他们：
“万队，江队，根据侵害未成年人案件强制报告制度，刘医生已经向公安机关报案。我们接到报案后，固定了证据。体育馆坍塌案件现在非常敏感，省里怕扩大舆情，加上你们在侦破这类案件方面，非常有经验，所以，请你们过来，协助我们破案，辛苦辛苦。”
万里天和江清蓝也说了几句场面话。车一到公安局，白雪和栾朗立即去秦如画的学校走访。原野和凌寒立刻直奔存放秦书画遗体的法医室。果拾绿和萧一，跑去调取师大附中食堂的监控。如果有人对秦书画投毒，所有秦书画可能用餐的地方，都要过一遍。待一会儿，他们还会去秦书画的家里调取监控，如果，秦书画家里有监控的话。
郭局看到一车人转眼就消失了，不由佩服这些人的工作效率。万里天和江清蓝请郭局派人，送他们去秦书画家里走访。
秦书画家住在郊区的一个高档小区。万里天他们进门的时候，家里正有客人到访。等他们说明来意，客人立刻有礼貌地起身告辞：
“书画妈妈，翠峰爸爸没回家，学校的体育馆要立刻重建，学校新领导又没来，他忙得连轴转。他打电话回来，让我替他来看看你们。再多安慰的话我们也不多说了，你们俩保重，向前看吧。毕竟，两家都有老人。翠峰爸爸，让我把这五十万，还给你们。他说，现在书画不在了，咱们两家的事就了了。你们双方的老人身体都不好，留着给老人补养身体吧。密码是。”
秦书画的妈妈怎么也不肯收下那张卡。三位客人打开门出去，那个小姑娘旋即又推门回来，把卡放在门口鞋架上，又关上了门。
万里天和江清蓝刚才没注意，这一开一关，清楚地发现，女孩儿有一只眼睛是义眼。
万里天和江清蓝，详细询问了秦书画一日三餐的来源，和用餐地点。
秦书画的早餐，是妈妈亲手给做的营养餐，妈妈从不许他吃路边摊。午餐和晚餐，在学校食堂用餐。如果排球集训，训练队还会提供水果、饮料、西式简餐。
万里天和江清蓝打量着秦书画的家，温馨整洁，秦书画是这个家的Ip,到处都是他的照片。从这点看，秦母，利用早餐，长期向自己儿子投毒的可能性很小。
再说秦书画的午餐、晚餐、训练餐，都是和同学们一起食用的，公安局接到报案后，紧急对全校学生进行了检测，只发现了秦书画这一例慢性重金属中毒事件。
那么，秦书画是怎么中的毒呢？
果拾绿已经和萧一，查看了学校食堂的监控，没发现异样。
原野和凌寒从法医室发来消息，秦书画体内的砒霜毒素总量不大，但是，他已经出现了轻度脱发现象，肝区肿大等重金属中毒的迹象。
白雪和栾朗从学校传来消息，秦书画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在学校人缘儿还行，没和同学有过矛盾。
凶手在这么长的时间内，持续向秦书画投毒，一定是得到秦书画信任，有条件接近秦书画，为他提供食品，也不会被他拒绝的人。
这个人，会是谁呢？
他又为什么要侵害秦书画呢？
作案动机是什么呢？
万里天看了一眼鞋架上的那张银行卡：
“书画妈妈，刚才那家人，为什么说，书画不在了，你们两家的事情，就了了？”
“书画小时候淘气，用弹弓把如簇的眼睛打坏了，我们主动赔了五十万。刚才，他们就是把那五十万又给我们还回来了。这些年，连老师非但没有因为那场意外和书画生分，还经常叫他过去吃饭，早上给他带饭，两家的孩子也成了好朋友。”
万里天和江清蓝又听赵书画的妈妈，聊了一会儿两家人的友谊，就告辞离开了。
翠峰爸爸被带到局里协助调查的时候，满身尘土，西服皱皱巴巴的。他神情萧索。
江清蓝把一摞《眼角膜捐献知情同意书》推到他的面前：
“作为一个物理老师，当你明知体育馆的顶部不能承受受潮的珍珠岩，却故意让施工方，把它堆在体育馆顶部的时候；当你处心积虑让男排在岌岌可危的体育馆里训练的时候；当你这么多年，不断在秦书画的食物里投放微量砒霜的时候；当你用十五条人命，赔偿你女儿失去的一只眼睛的时候；你大概想不到：连如簇此刻正在手术台上，秦书画生前，签订了眼角膜捐献协议，这份协议经过了公证，他指名把自己的眼角膜，捐献给连如簇。不久，连如簇就能够用双眼看这个世界了。还有这里这些，秦书画说服了自己的所有亲属，同意在自己死后，把眼角膜捐献给连如簇。也都是经过了公证的。秦书画，用这种方式，来给自己赎罪；你呢？你怎样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