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铜雀台
邺城，荀彧府。
烛光摇曳，满屋清香。
“他当真这么说？”荀彧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光彩，荀攸认真地点了点头。
“想要打听五官中郎将说的话不难……叔父不必怀疑我。”荀攸轻声说道。
荀彧恢复了正常神色端坐在原位，荀攸看着荀彧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苦笑不已。
“五官中郎将的建议，叔父考虑的怎么样了？”荀攸低声询问道。
“这件事就不必说了，我荀文若永远都是汉臣。”荀彧坚定地说道。
荀攸长叹了一口气，曹丕只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可这并不意味着曹丕认同荀彧心中的汉室，这只是曹丕对于荀彧的尊重罢了。
长此以往下去，叔父终究还是会和丞相走上截然相反的道路的，到时候，五官中郎将又该如何抉择呢……
荀攸默默地离去，荀彧将外袍褪下，细致地将衣物叠放整齐，还是那个香炉，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荀彧的鬓角早已灰白，但他每日在睡觉前焚香薰衣的习惯还是不会改变。
……
许都，皇宫。
灯火长明，鸦雀无声。
刘协蹑手蹑脚地从曹节的身边爬起，看着面前这个美丽的女子，刘协有些无奈。
“若你不是曹操的女儿就好了……”刘协咬了咬嘴唇用极低的声音喃喃自语。
曹节乌黑的头发散落在枕边，樱唇微启，白皙的皮肤在微光下显得晶莹剔透，脸颊上的一抹绯红让人很难生出厌恶之情。
刘协缓缓穿上衣装离开了寝宫，守夜的小黄门看到刘协这般立刻惶恐地背过了身子。
刘协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离开了小黄门的身后，藏在衣袖中的利刃被他放回了原位。
床榻上的曹节睫毛轻轻颤动，她强忍了许久，还是没能阻止眼中的泪水沿着脸颊滑下。
“一日夫妻百日恩……陛下何时才能忘却过去的事情呢？”
曹节不知道刘协深夜去见谁，但她清楚，平日里看起来对自己极好的刘协，其实一直都在背地里想要推翻曹操的统治。
曹节每日生活在极度痛苦当中，挣扎、犹豫、强颜欢笑，她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泪水狂涌。
御花园最大的假山内部有一个空洞，刘协轻轻叩了假山三下，一个蒙面的男子出现在了刘协的面前。
“怎么还是你？”刘协眯了眯眼询问道。
“主公在邺城比较忙，无法亲自来见陛下，我替主公向陛下赔罪。”蒙面男子没有波澜地回答道。
“他在忙什么？”刘协冷哼一声后追问道。
“为了复兴大汉。”蒙面男子一字一顿地回答道，刘协可以感觉到此人对于他的主公崇拜到了何般地步。
“大汉是朕的大汉，朕应该有权力知道，朕的臣子都在为朕做了什么事情。”刘协不悦地说道。
“陛下还是不要过多参与邺城的事情了……犹记得伏家的累累白骨乎？”蒙面男子冰冷地说道。
“曹丕和曹植手中的权力越来越稳固，越来越多的寒门士子选择为曹操效力，曹冲随时都有可能醒来……你告诉朕，他究竟想要干什么！他又做了什么事！”刘协压低声音，非常愤怒地询问道。
“这些都需要时间去解决，我想主公应该奉劝过陛下，在曹贼权势最盛的时候，不要与他正面对抗才是上策。”蒙面男子沉声回答道。
“所以，他还是想在曹丕和曹植的身上做文章，对吧？”刘协不屑地说道。
“陛下不要心急……邺城的局势只会越来越乱，我们会有机会的。”蒙面男子模棱两可地回答道。
“哼……曹操都要当国公了，他倒是懂得休养生息。”刘协忿忿不平地说道。
“……这一点陛下可以暂且不必担心，曹丕和荀彧已经合力阻止了董昭，曹操暂时是不会这么做的。”蒙面男子从怀中掏出一片竹简说道。
刘协接过竹简，在微弱的火光下，他了解到了发生在董昭府的事情始末。
“曹丕为什么会这样做？”刘协狐疑道。
“或许是为了曹操的名节，或许是为了荀彧的支持……总之，他是不会替陛下考虑的。”蒙面男子笑着说道。
“……荀彧、曹丕，朕真是看不懂他们了。”刘协摇了摇头，竹简在火焰中化为了灰烬。
“陛下最近召见我的次数太多了，这样很不好……”蒙面男子缓缓开口，一支袖箭飞速射向了刘协的身后，紧接着，树丛后倒下了一个人影，“此人要么是校事府的人，要么就是校事府收买的陛下的身边人，陛下随时都处在危险中，为了振兴汉室的大计，陛下还是少与我见面为好。”
“……让他动作快一些，不要让朕等太久了。”刘协脸色铁青，这个人是他在皇宫中为数不多的心腹，现在看来，校事府已经将自己的身边人渗透到如此可怖的地步了……
“我还需要提醒一下陛下，陛下要小心皇后……皇后可是曹家人，包括两位贵妃在内，陛下还是尽量不要在她们面前流露出太多的情绪。”蒙面男子后退两步后忽然开口道。
“节儿不是那样的人，朕不会恶待自己的女人。”刘协不满地说道。
“我只是随便说说，陛下不要见怪……祝愿陛下的龙子能够平安降世。”蒙面男子故作恭敬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节儿怀了身子？”刘协快步拉住了蒙面男子的手臂急声询问道，“不对，你是怎么知道的？”
“今日刚得知的……陛下尽管安心，我的手下只会保护陛下，不会伤害陛下和皇后的。”蒙面男子快速抽出手臂，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节儿……你为什么不告诉朕呢？”
刘协望着深邃的夜空低声自语，随后，他被抑制不住的兴奋感觉笼罩。
“朕终于又有孩子了……我大汉的血脉永远不会断绝。”
……
五官中郎将府，家丁们不断向马车上搬运着货物，金黄的树叶簌簌落下，刺眼的阳光照得众人睁不开眼。
曹丕和甄宓的身边围满了前来协助梳洗打扮的婢女，曹丕重新将君子剑挎在了自己的腰间，王髦剑被他仔细地存放在了书房的一角。
“子桓，一会儿见到弟弟们可不要像现在这样板着脸了。”甄宓不断叮嘱，细心地替曹丕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
“知道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曹丕看见甄宓认真的面庞微笑着回答道，甄宓怀中的曹菱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曹丕，露出了吃吃的笑容。
“不过……咱们为什么要穿旧衣服啊？”甄宓疑惑道。
“这样才能体现咱们家的勤俭之风嘛。”曹丕向甄宓解释起了曹操最近的命令，大汉各地自上而下都在推行节俭的风气，曹丕自然也不能例外。
五官中郎将府虽然有钱，但曹丕一直以来都让董大限制着财政的支出，就是为了不要让府中人养成胡乱花钱的坏习惯，如今曹操的政令推行，府中夫人们也没有觉得现在和之前的生活有多大的区别。
“我明白了，我去看看元仲那里准备的怎么样了？”甄宓抱着曹菱笑着离开了曹丕的身边，曹丕仔细地在铜镜里打量着自己的装扮。
“衣衫之朴素还是难掩我的帅气啊……”曹丕满意地走到后院中，紧接着就看到了身着小号盔甲的曹叡跑到了自己的面前。
曹叡身上的小号盔甲正是曹丕年幼时所保留下来的那一套，曹丕不知道曹叡何时将这套盔甲从府库中偷了出来。
“元仲，你快脱下来！今日要去见翁翁，你不要这么任性！”甄宓揪着曹叡的耳朵无奈地说道，曹叡身后这才赶来几个气喘吁吁的婢女。
“疼疼疼！母亲快放开我！”曹叡露出了央求的表情，曹丕好似看见了曾经调皮捣蛋的自己。
“宓儿，就由他去吧……”曹丕笑着松开了甄宓的柔荑，曹叡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元仲类我，这是一件好事。”
甄宓看着父子俩坚持如此胡闹便只好作罢，马车在董大的驱使下一路出城，一家四口很快就来到了铜雀台下。
“子桓，我在这里等你许久了。”曹真笑着抱起曹菱，甄姜匆匆和曹丕打完招呼后便拉着甄宓到一旁说话去了。
“南线战事都快要开始了，你居然还有闲工夫回来，看来你们虎豹骑的任务不是很重啊……”曹丕微笑着说道，曹真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
“对荆州的战事主要依赖关云长的水军，我们虎豹骑基本上没什么事情。”曹真满头黑线地指着曹丕身上洗的发白的布袍询问道，“对了……你们一家人这是什么打扮？”
“朝廷要求百官杜绝奢靡之风，那我身为副丞相自然要以身作则……至于他嘛，你看他像不像我们年幼的时候？”曹丕笑着拍了拍曹叡的头盔，曹叡露出了自信的表情。
“倒是像极了子文，若是元仲能在你的府中偷把长弓带在身边就更像了……”曹真哈哈一笑，曹丕与曹真一同并道前行，曹叡也难得和好兄弟曹爽一同讨论自己最近遇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铜雀台极尽奢华，登临台顶可以俯瞰邺城的全貌，曹操在台顶大设家宴，卞氏安静地坐在曹操的身边为他斟酒。
“翁翁！”曹叡和曹爽快步跑向曹操，曹操露出了慈祥的表情将二人揽入了怀中，不停地考校着二人的文学武功。
“见过父亲！”曹真等人一同恭敬地向曹操行礼，在整齐的呼喊声中，夹杂着曹丕喉咙中传来的“丞相”二字，尤为刺耳。
曹操极为罕见地没有冷声对待曹丕，卞氏看见曹操怀抱中的曹叡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元仲和子桓还真是很像呢……”卞氏用着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那一瞬间，经历岁月的记忆好似被重新展现在了卞氏的面前。
“母亲近来可好？”曹丕待行完正式的礼节后，便凑到了卞氏的身边关切地询问，卞氏的思绪戛然而止。
“最近府中来了新人，很多事情都不需要我做了……玲绮和姝儿还会经常来看望我。”卞氏温柔地说道。
二人闲话了几句家常，就听见了身后传来了曹植的声音，曹植携妻崔氏、子曹苗分别和众人打起了招呼。
崔氏衣着华美，额顶上五颜六色的宝石装饰在阳光的反射下极为耀眼，曹植的锦袍轻盈柔软，一枚玉冠尽显风流，就连曹苗的腰间都悬挂着一枚价值不菲的金印，曹丕夫妇相比较于曹植夫妇犹如无家可归的乞丐。
“子建，你父亲不是刚刚才下达了禁止奢靡之风的命令吗？你这是怎么回事？”卞氏避过曹操的眼光低声询问道。
“……今日是家宴，儿子就没想这么多。”曹植说罢后立刻跑到了曹操的身边请罪，曹操锐利的眼神才逐渐柔和。
崔氏灰溜溜地将宝石装饰藏在了袖中，她与曹植只得尴尬地看着曹丕夫妇，不停地与其他人搭话问候。
迟来的夏侯楙夫妇替代了曹植夫妇，成为了宴会当中的乐子人，看着夏侯楙唯唯诺诺的样子，曹丕不由得将大汉第一耙耳朵的称号暗赠给了夏侯楙，就连曹操看到女婿如此憋屈的样子都不禁摇头叹气。
“阿姊还是这么强势……子林，你刚才到底做什么了？”曹真凑到夏侯楙的身边低声询问道。
“方才我女儿想要吃葡萄，我便给她模仿了咱们当年钻狗洞的场景，结果不小心把衣服给划破了……萱君朝我发了好大一阵火，所以才来晚了。”夏侯楙悻悻地说道。
众兄弟哈哈大笑，本来就不爽的曹芸听到丈夫肆意宣扬家丑，刚刚恢复的表情再度变得“狰狞”起来……
宴会开始，各类山珍海味送到了各家的案桌上，待到文艺表演开始时，曹丕已经有些困倦了，这么多年以来，他对这种表演依旧很不感冒，甄宓教给他的简单琴曲在他的演奏下仍旧是不堪入耳。
“今日大汉的百姓能够免受战争之乱，天子能够安居国都，皆是因为父亲的功绩，儿臣有一赋想要献给父亲……”曹植豪饮了一口酒，在曹操的颔首示意下朗诵起了那首着名的《登台赋》。
曹丕虽然不喜这种狂舔曹操的行为，但不得不说当“同天地之矩量兮，齐日月之辉光”这般极具豪情的句子直面表现在曹丕眼前时，曹丕还是会不自觉地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善！”曹操在听完曹植的朗诵后哈哈大笑，身为诗人的他如何不能明白曹植是在借物喻人，他对曹植的才华向来都是非常欣赏的，这也是曹操最为喜欢曹植的一点。
“臣也有一赋献给丞相。”曹丕站起身子，朗诵起自己了然于胸的《登台赋并序》，虽然曹丕的诗才远远不及曹植，可架不住现在的曹丕拥有着前世的记忆，谁还不会背诗了？
曹操虽然感觉曹丕的声音总是有气无力的，但他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赞许，曹丕看到曹操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话语就淡淡地坐回了原位。
“子桓，我一直以为你的那个《邺城词》是偷别人的呢……原来你真的这么厉害啊！”夏侯楙从来没见过曹丕朗诵辞赋，在他的认知中，曹丕哪里会作诗弄对啊……一定是曹丕花钱找了枪手！
曹丕傲然地点了点头，自己抄自己，那不就等于没抄嘛……这一局也没让子建独占全部风头。
铜雀台之上的喜宴随着天色已晚行将结束，曹丕和曹植在这次温柔的交锋中甚至都没有探明互相的态度，曹丕回到府邸时还没有想明白，曹操组织这场家宴有何目的……
铜雀台下，刚从前线赶回的曹彰看到已然结束的宴席露出了沮丧的表情，他本想在这场宴席中给曹操一个惊喜的。
曹彰捂着自己受伤的胳膊，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掉，多年来被忽视的情绪在此刻瞬间爆发，他的伤口不断地涌出血液……
秋风萧瑟，冰雨滴落，快要变天了。
……
注：
登高台以骋望，好灵雀之丽娴。飞阁崛其特起，层楼俨以承天。步逍遥以容与，聊游目于西山。溪谷纡以交错，草木郁其相连。风飘飘而吹衣，鸟飞鸣而过前。申踌躇以周览，临城隅之通川。————《登台赋并序》
……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