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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嬴穿梭千年的魂魄回归南梁,真是南梁才一日,褚嬴历千年。千年的波折与牵绊化解了他心中在南梁的郁结。他在南梁,名声尽毁,已毫无立足之地,心中虽不畅快,但想到小光,想到人生匆匆几十年与千年相比,何其短暂渺小,人生中的暂时磨难便更不放在心上。只是对小光的思念与不舍,萦绕心头,明知思之无益,却也难以释怀,再也无法用渺渺人生的心境来看淡。

褚嬴父母早丧,长年寡居于建康,梁武帝下令贬谪后,被迫北上徐州,他身无长物,只带走一方棋盘两篓棋子,静在山林隐居,如此月余,他也不能清心寡欲,专心下棋。四下越是宁静,他内心的声音便越无法忽视,与小光相处的时光,不断穿梭于他的脑海,小光的家,小光的学校,小光的朋友,小光的棋,小光的善良与任性,还有那没有褚嬴的小光,是什么样的?也会如他此时此景这般失魂落魄吗?

如此想着,他漫步山林,忽然听到一阵钟声,抬眼瞥见前面一片竹林掩映下,一个寺院坐落于山间,便忽然想到与小光同赴兰因寺的情景。此时正值南梁中期,梁武帝大兴佛事,广建佛寺,许多百姓为了迎合圣主,也为谋求生路,多入寺中为僧,建康之地尤甚,此处虽远在徐州,却也不乏其盛。只是寺院为方便香客参拜,多坐落于烟火兴盛之地,此处偏僻幽静,四处少有村庄城镇,怎么的突然多出一座佛寺?褚嬴觉得奇怪,走过去见寺庙匾额上写着“藏空寺”三字。一个小沙弥十四五岁,瘦瘦小小的,坐在门前剥板栗。寺前竹叶满阶也无人洒扫,石阶和门墙并不十分破旧,想是一个没有年代的冷清寺院。那小沙弥看到褚嬴,见他一身白衣,气度非凡,一时呆住了,怔了怔道:“施主来本寺是拜佛吗?”

褚嬴道:“不是,我想进去看看,不知道小师父可代为引路?”

小沙弥笑道:“可以,只要不是拜佛就好。”

褚嬴奇怪道:“小师父这话可怪了?来贵寺不是拜佛,怎么倒好了?”

“香烛一时用完了,施主要是想拜,只能靠心诚。但师父说,人心赤诚者万中无一,拜佛还是要凭借些香烛才好。所以这一月来,本寺不接待香客。”

褚嬴笑道:“这可怪了,贵寺又为何不多备香烛,到用完了接济不上,佛祖岂不怪罪?”

“阿弥陀佛!师父说没钱买香烛了,等过半个月,山下的田租交上来,便可以续上,想来佛祖不会怪罪。施主请进。”小沙弥收拾了板栗篮子,领着褚嬴进寺去了。

“师父正在静修,晚膳的时候便会出来,施主要在敝寺用斋吗?师父说,敝寺不养闲人,若施主要在此用斋,需帮衬小僧准备斋饭。”

褚嬴只觉得这话似曾相识,问道:“小师父说什么?不养闲人?”

“是的,师父说···”小沙弥还未说完,褚嬴忙问道:“尊师是不是下棋十分厉害?”

“下棋?师父下棋还不如小僧,厉害更算不上,师父只参禅,他老人家说,下棋最讲究天分,他对此有心无力。”

褚嬴顿感失落,小沙弥又道:“施主若是想要手谈一局,本寺倒是有一位香客下的好,只是他性格有些跳脱,下棋挑人,不是跟谁都愿意下的。”

说到下棋好的人,褚嬴不禁来了兴致。正要追问,只听身后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道:“你这个小东西,敢在背后说我坏话,背后说人是非,岂是出家人该有的节操?”说着上前就要摁住那小沙弥拧上两把。

褚嬴吓得赶忙后退,只见那人十七八岁,中等个头,是个面容清秀的男子,一脸的精神,那小沙弥反抗道:“你还不是一样,明明是个道士,却装作香客在敝寺混吃混喝,你这就是出家人的本色了?”

“同时出家人,本该相互接济,何况这片地原来就是道馆,你们改成了寺庙,让我无家可归,该你们养我。”

“原来的破瓦房,四面漏风,雨雪不挡,早该拆了。你出不起钱,县主出钱改造寺庙,你也是同意了的,特许你在这住,可没特许你吃喝免费,整日介活计不做,白吃白喝,现在才翻旧账,羞也羞死了。”小沙弥也丝毫不示弱。

那年轻道士脸色转而和缓,笑嘻嘻的道:“跟你开个玩笑,何必这么认真呢?贫道这不是来帮忙了吗?”

小沙弥也莫可奈何,只能道:“师父说了,以后本寺不养闲人,你若想在这吃住,每日都要帮忙干活。这寺规是专门给你定的。”

那小道士眼珠一转,抬头看了眼高大的褚嬴,道:“你不是想跟我下棋吗?咱们来一局,输的人帮另一个人干活,怎么样?”

小沙弥道:“施主别理他,免得上他的当!”

褚嬴笑道:“上什么当?”

“他想让你帮他干活。”

褚嬴道:“谁输谁赢还不一定,怎么就是我帮他干活?”

“哟呵!来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哦!”小道士兴致忽然高涨起来。

“施主,这方圆百里,他下棋是这个!”小沙弥对褚嬴比着大拇指道。

“可我在整个南梁里,也该当是这个。”褚嬴得意的道。

“举国皆知,当朝围棋第一人乃是褚嬴。”小道士的脸色忽然郑重起来。

“现在只怕是杨玄宝了。”

小道士不屑道:“我看过他的棋,虽然比我厉害,但是我不服他,一手的匠气。”

褚嬴被触动到了,他记得小光也说过类似的话:“你说什么?”

“我不服他。要说南梁围棋第一人,还是褚嬴,那样的棋,才是我佩服的。”

褚嬴怔了怔,道:“我便是褚嬴。”

那小道士感到震惊,围着褚嬴转了一圈打量道:“好,褚嬴的棋,我一看便知,你若是褚嬴,给你干什么都行。”

褚嬴看着那一双坚定又伶俐的双眼,蓦然想到时光,双眼湿润道:“我褚嬴被千万人唾弃时,还能有你这样的知音,也不枉了。”

厨房前的院子里,有一方陈旧古老的石雕棋盘,小道士从腰间的包裹里掏出两篓棋子,篓沿已经被手摸的锃亮光滑,揭开棋篓,里面的棋子被磨的千疮百孔,但小道士依然十分恭敬小心的摆放。

大约过了四十手,褚嬴气定神闲,每一步好像都胸有成竹,可是小道士却看到云里雾里,这是褚嬴的棋,又不只是褚嬴的棋,他似乎能够看清自己心里想的每一个关窍,堵截自己白棋的同时,还能立刻补缺黑棋的局势。褚嬴也欣喜非常,对面这个棋手,虽有些功力,但也不足以令褚嬴感到棋逢对手,只是小道士在棋中耍的几处心眼,褚嬴都能提前两三步看到,那绝非庸手,也没有匠气,显然是临阵变化的巧思。这样的棋,竟然有五分像小光。

“我输了,心服口服。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厉害百倍,让我拜你为师吧!”小道士激动的热泪盈眶,拿着棋子的手不禁颤抖。

褚嬴道:“若是过去,像你这样聪慧,又这么主动拜师,我一定一口就答应了。只是现在,我怕收不了徒弟了。”

“不管怎样,我认定你了,我石兰从小父母双亡,是被一个道士收为徒弟,三年前师父也去世了,我无牵无挂,也不会拖累你,从今以后,你认我也好,不认也罢,我心里都把你当成师父。”小道士说罢砰砰砰在地下磕了三个响头。

旁边的小沙弥,看到这样的棋局也惊呆了片刻,缓过神来,看到手中停下剥的栗子,忽然道:“你输了!嘿嘿,也有你输棋的时候,快跟我干活去,再过一炷香时间,师父就要用斋了,别耽误。褚大人您歇着,稍后师父用过斋饭,小僧给您引荐。”小沙弥将褚嬴引进旁边的一间禅房里,对褚嬴恭恭敬敬的合十行礼,然后拉着小道士退去了。

不多时,小沙弥送来斋饭,简单的板栗粥饭,青菜豆腐,褚嬴饭量小吃的不多,仅吃了一碗粥,一碟菜,便趁着晚霞,出来走动走动。忽然听到一阵浑厚的声音道:“门前风雨增秋意,晚霞平添一段愁。”

褚嬴看过去,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和尚,袈裟破旧,正站在石阶前吟诵。

褚嬴闲来无事,便上前搭话道:“老师父,既有风雨,何来晚霞呢?何况此刻只有晚霞没有风雨。”

那和尚看起来也颇为和善,道:“山中风雨不论时,施主看不到风雨,未见得不是置身风雨。人间的风雨和眼前的晚霞,又何来冲突!”

“老禅师是在跟在下论禅吗?在下可不懂。”

老和尚笑着施了一礼道:“施主便是今日到访的褚嬴褚大人吧!阿弥陀佛,施主正式被风雨裹挟而来,正自不觉,得此片刻宁静,却是愁容满面,仍是不觉。如施主这番活法,何来平宁安乐可享。”

褚嬴心中腹诽:“倒是说我了!”当下只能坦诚内心道,“老禅师看的透彻,竟能知道在下心中的不快。”

“此处名为藏空寺,万事到此都会化为虚无,施主不妨将心事放下于此处,也好心中释然。”

褚嬴长叹一声,遥望山间林木,悲从中来道:“在下一生嗜棋如命,为棋蒙冤,曾万念俱灰,也曾做过一场梦,误入虚无,偶遇一少年知己,在下苦心教他下棋,相伴数年,渐渐生了伯牙子期之情,正觉心中有了求生之念,却一场大梦醒来,回到这伶仃尘世,叫我如何不悲愁难解?师父,你能解吗?”

那大师起先一阵惊讶,但他见多识广,于世间万事多有参悟,所有悲苦皆离不开一个牵挂二字,于是感叹道:“施主为痴求死,为痴求生,求死不得其死,求生不得其生,施主也是世间难得的痴人。若要解此迷局,老衲只能说,全在施主心上!”

褚嬴不解问道:“在下不懂老禅师的深意。”

大师道:“施主该问问自己是不是已经忘了初衷。”

褚嬴脱口道:“我忘记了什么初衷?”

“施主问问自己去时心中所愿,来时又多了什么牵挂,愿望是否已经达成,牵挂是否是妄念奢求。正所谓,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施主不知迷途而返,过于迷恋虚无玄梦,不知不觉间又堕入了另一层魔障,老衲问施主一句,这是不是忘了初衷?”

褚嬴恍然若悟:“可是,那真的只是一场梦吗,为什么会那么真实,如同真正活过一般。”

“人生又何尝不是一场梦,看似真实,归去之时,谁又握住了什么,留下了什么吗?佛讲放下执念,便得自在。若能放下,无需老衲开解,若是放不下,老衲也爱莫能助。施主可在敝寺住下,寺中亦有一小友石兰爱棋如命,你在此处,若是寂寞,不妨寻他去。”

褚嬴点点头,道:“多谢禅师指点。”想了想又问,“那个叫石兰的,下棋颇有些门道,他师父是谁?”

“他师父是个年过八旬的道人,几年前坐化于此地,老衲看他年龄尚小,孤苦伶仃,便留他住下。老衲记得,本寺改建时,整理藏书,确实有几本棋谱在内,至于师承,老衲也不得而知。”

“那几本棋谱可否让在下看看?”

“请随我来。”

日头已沉,天黑了下来,小沙弥提着灯笼来迎接大师,大师着小沙弥领着褚嬴到藏经阁去找棋谱。那小沙弥道:“我听他讲过,他说他的师父也喜欢下棋,那些棋谱是他师父搜集来的。”

他开了藏经阁,指着一摞书道:“诺,都在这里了。”

褚嬴一一拿过来,看到书皮上分别写着,“烂柯谱”,“宋时弈理谱”,“汉图十三势”等,约有二三十本,翻到第十六本时,忽然看到“梁帝褚嬴对局集”,下面又一本“褚嬴对局散集”,翻开看来,上面的字迹不统一,显然是手抄本,而且不是同一人的笔迹。褚嬴看到此处不禁热泪盈眶。

“听石兰说,这是他师父走遍各处搜集的,有的是买的,像这几本集子,都是一页一页抄的,有他师父抄的,也有石兰抄的,倒是您的棋局最多,所以单整理了三本集子,这里有两本,还有一本在石兰那里。当初拆寺的时候,我师父还说,最值钱的东西就是这几本书了。你说这一对师徒,穷的房子都漏风了舍不得补,为了买棋谱花了这许多功夫。”

褚嬴听他如此说,心中更是感佩,小沙弥道:“褚大人要是想看,拿回屋里掌灯看吧。这里冷清,光又不亮。”

褚嬴便在藏空寺里住了下来,不知不觉见,已经两个多月,眼见天气日寒,寺中人都将备好的棉衣拿出来。一夜酷寒,下了一场小雪,天气瞬转晴朗,方丈禅师与褚嬴在亭子里赏景。“你看这月朗星稀,那两颗星却显得格外闪耀。若是在平日满天星斗时,便再也看不到了。褚施主,你可曾悟出些什么?”

褚嬴摇摇头。方丈道:“正如你我此时的境遇,梁国内佛寺浩如烟海,藏空寺便是默默无闻,待他日皇家不兴佛事之时,本寺若还尚在,便是这颗明星。褚大人亦然。”

褚嬴摇摇头,笑道:“佛寺他日或可成为千年古刹,在下区区一个棋手,只会淹没于历史的洪流中,成为不知名姓的一粒沙石,怎可相提并论。”

方丈道:“无需妄自菲薄,褚大人诚心可昭日月,必有大放异彩的一日。你看那两颗星,往日总是一颗闪耀时,另一颗就暗淡些,难得今日同时闪耀,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变化!星位似也有挪动。浩瀚天星就如繁复变换的棋局一般,人穷极一生都难以尽得其妙。人的生命太短暂了。”

褚嬴心中默念:“这就是我穿越千年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