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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何不另择一条道?无他法,惟此耳

说这话时卢纹秋可能是意气上涌,没考虑太多,她只是觉得已经给将军留下了怯懦无能的初印象,不能再继续畏畏缩缩被他看扁,急于表决心,于是便冲口而出了。

但话毕,卢纹秋恢复理智,仍没有感到后悔,反倒觉得这样也挺好,可以向将军斩钉截铁地表明自己想要跟随,想要有所建树的信念。

既然迈出了第一步,她就没想给自己留后路。

将军恍了一下神,确定卢纹秋说了什么后,他略显震惊。

原先准备用来点拨她的那些甚至已经在犹豫中打好腹稿的话,此刻倒变得多余。

面前这个饱受冷落和欺凌的新兵小小的身躯里似乎蕴含着极大的能量,一如初见时满身棱角,无助却又倔强。

沈亭修也是无意中发现这个新兵有去溪边投石子石块出气的习惯。

刚开始他不以为然,但随着新兵开始边投石边向着溪水诉说自己的遭遇,独自消化愤懑和委屈,每次又都会在离开前消化完情绪,拭去所有泪水,重新装作轻松的样子,沈亭修才渐渐注意起他。

这是个体格羸弱,身量纤细,个子不高,一点武功底子也没有的小兵,刀枪剑戟一概不通,稍为笨重一点的兵器更是连扛起都费力,但却可以苦练马步憋得满脸通红,擦干眼泪二话不说重新开始操练,天晴刮风,烈日曝晒,以至废寝忘食。

他不知从哪搜罗来一些武功秘籍,拿着一根树枝就在沙地里照葫芦画瓢地练习步伐、身法和招式。

好几次沈亭修在树上往下一瞥,看到那些武林秘籍上的青面獠牙或是金身罗汉,都忍不住担心这个小兵会误入偏门,走火入魔。

许是因为他身体素质不够格,连基础的扎马步都不能保持长时间的动作标准,所以跟不上大家的训练进度,不得已才自己想办法提升。

好几次练到反胃呕吐,几近晕厥,他都没有停下,稍作调整就又投入了新一轮的死磕,好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永动机一样。

除了瘫倒在地时若有似无的一声自嘲和一块块坚定投向溪中的石子能彰显他隐忍的情绪。

大多数时候,他都保持着一个笨拙但无畏又固执的形象。

沈亭修很好奇,是什么原因让这样一个不堪一击,弱得不能再弱的小兵一次次跌倒后再爬起,对待自己都如此残酷和严苛。

如果是为了追名逐利立军功,这样的人应该最是惜命,也擅长逢迎。

但这个小兵虽弱却浑身带刺,其实人缘并不好,背地里抱怨过数次军营里的尔虞我诈,人情淡薄。

那些恶意中伤过、欺凌过他的人,他无一不记得清清楚楚,一看就是一个还没有磨平棱角,睚眦必报之人。

所谓欲速则不达,他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扭转大家对他的看法,不惜超越自己的身体极限,足够有耐力,也能经受住不断重复的磨砺,却总是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仍不减热望。

如果只是为了世俗名利,多的是入仕亨通的门道,大可不用这么玩命。

他究竟有什么非要在军营里站住脚的理由呢……

沈亭修惊讶于卢云琛的决然,终于问出了那个他一直没想通的问题:“文丘不是将才,天资禀赋处常人之下,在军营里遭人冷眼,受尽奚落和打压,吃了不少苦头,就没想过另择一条道?”

他分析说:“文臣武将皆可全报国之志,一展宏图。比起枕戈待旦,浴血疆场,从文取仕或许更有前途,不是吗?”

沈亭修的建议是让她弃武从文?

在她好不容易坚定决心要追随他,交付忠诚之时,他却要她另择一条道?

如果说,打从一开始他就存心想要劝导她放弃,何必选她做近身护卫,给予她希望呢?

卢纹秋看得出来,沈亭修的本意不是想让她权衡利弊。

他是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从军,为什么要在这条看似不适合她的道上一条路走到黑,撞了南墙,处处碰壁仍不回头。

说白了,他是在考验她。

如果三言两语就能令她动摇意志,陷入自我怀疑,从此远离军营,那她就连最后一点远超常人的韧性都不堪一击,就真的是身无长处了。

这样的她又怎么配与之并肩,更别说韬光养晦,脱胎换骨了。

但是沈亭修用前途来要挟她算是枉费心机了,从文从武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分别。

哪一个更适合她,更有前途,对她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

王侯将相,功名利禄只是过眼烟云。

蛮族肆起,边疆动乱,市井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朝局变幻莫测,就连江山倾覆,王朝更迭都不过是弹指间的事。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表面的平静下其实遍布阴云和危机。

这一点,父亲深知,但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兄长更是了然,所以甘愿挣扎在自己其实十分厌恶的军营。

而她这条命现在也不完全属于她自己了,顶着兄长的身份,不只是要代替他好好活下去,更是要一一实现那些他尚未来得及完成的夙愿,他的牺牲才会更有价值。

当然,如果能凭借战功庇佑卢府长盛不衰最好。

她踏上这条路,归途遥遥无期,不能承欢膝下,以尽孝道。

她真的很想做些补偿,为父亲,为卢府。

卢纹秋对上沈亭修的眼睛,诚挚地说:“文丘并非不知什么更适合自己,只是一些原因让我不能后退。具体原因恕我暂时还不能坦言相告。良仲只需知道,文丘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也无心平步青云,只想平动乱,诛贼寇,亲眼见证海晏河清,天下昌平。”

她接着说:“哪怕这一路崎岖荆棘,哪怕我一人之力微末不已,虽死何惜。”

说着她低垂了眼眸。

卢纹秋还是没有说出她入军营绝不回头的真正原因,但这已是她能给出的最大诚意。

她想,若是沈亭修真的后悔选了她,充其量左不过这条路会走得更艰辛,但她说什么也不会放弃的。

“死?为什么要死?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不算输。走得慢一点,累一点,都不妨事。”

透过卢纹秋不染杂尘,清亮无比的眼睛,沈亭修好像穿越时间,看到了刚入军营的自己,和当年那个以汉代战将霍去病为目标,说着“宵小未灭,何以为家也”的青葱少年恰逢其会。

只不过,当时满身书卷气,笃信孔儒哲学,连只鸡都不敢杀,钓到鱼都会忍不住放生,见到淋漓鲜血就会头皮发麻恶心泛酸,不敢直视死亡的孩子,和这复杂动荡的世道交手数次,早就褪去稚气,成长为了运筹帷幄,杀伐果敢的少年将领。

决胜于千里之外,喜怒不形于色。

刀锋饮血,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仍能端坐饮茶,不动声色。

至于卢云琛口中暂时不能相告的理由,沈亭修没再追问。

他会走上这条路同样有自己的苦衷,所以他感同身受,能够理解。

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这个小兵和当年的他如出一辙,不慕权势地位,缺乏历练,只有一腔孤勇。

但重要的是,对自己够狠,豁得出去。

他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

意志坚定,一往无前,未必不能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