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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彦昌松开手,一个碎瓷片从他手中掉了下来。

是酒杯。

是刚刚被玉三娘摔碎的那个合卺酒的酒杯,在刚刚玉三娘乔装中毒倒下的时候,它跌在地上,化作无数碎裂的瓷片。

尽管胸口已经中刀,但吴彦昌还是用尽全力伸出手去,悄悄将一个离自己最近的碎瓷片藏进了掌心。

那个酒杯是涂过毒的,每一个碎瓷片上都沾着剧毒,虽然从血液中进入不比入口那么快,但只要进入了身体,毒性就必然发作。

而且无药可医。

最后一刻,他抓住机会,带着玉三娘一起下了地狱。

“玉儿。”吴彦昌的整个身体被刺了七八刀,他说每句话,口中都在往外涌血,但他还是努力地张开口,将那些句子说全,“奈何桥我先去一步,但不会等你。”

“来生,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罢。”

这是吴彦昌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后,他便静静地望着前方,停止了呼吸。

*

玉三娘怔了很久。

黑色的血从她的手臂上淌下来,她没有去擦。

没有意义了,都没有意义了。

她不知道还能撑几个时辰,但以她对于毒的使用经验,不会超过今晚。

——吴彦昌真是下了死手。

——也真不愧是她爱过的男人,到了绝境,依然能够翻盘。

他输了,她也没赢。

缠斗一生,痴爱一生,结局不过如此。

吴彦昌说得对,他们来生,的确还是不要相见了罢。

玉三娘合上了吴彦昌的双眼,将她的新郎扶到了床上,帮他盖好锦被。

她垂眸望向他,他双目紧闭,面容平静。

就仿佛十几年前临水阁楼的夜晚,他已经睡下,她又翻了墙来找他,也是这样,偷偷在他唇上留下一吻,把他亲醒。

玉三娘俯下身子,在吴彦昌的唇上碰了碰。

是最后的温暖和柔软,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她起身离去,在门口回身,用掌风将燃烧的红烛劈落。

红烛落在床帐上,火光燃起,将这迟来十几年的洞房花烛夜付之一炬。

玉三娘走到外面,而临水阁楼外,也已是一片混乱。

“三姐,不好了!”六子冲了过来,语无伦次,“炸……炸了!”

玉三娘抬起头,她望向朱雀堂。

朱雀堂好好地屹立在那里,并没有任何异样。

她这里得到过上官公子那边的情报,说吴彦昌要炸朱雀堂,但上官公子也说过,实际上并没有炸药被安置在朱雀堂。

然而她刚刚……的确听到了一声爆炸的声响。

“是大坝!”六子慌张道,“三姐,大坝被炸了!”

玉三娘的瞳孔骤然缩紧。

*

洪水滔天。

大坝开闸,巨浪混合着泥沙冲刷而下,临水阁楼建在高处,一片火光熊熊燃烧。

水与火交融,京郊水牢如同炼狱。

卫潇潇和黎越顺着他们计划好的路线一路奔逃,留守的狱卒拿着弓弩,试图阻止这些四散逃窜的犯人,但往往他们还没来得及射出箭矢,就会被稳准狠地一击封喉。

这支四人小队的奔跑方式也是提前设计过的——沈淮年跑在最前面,他穿着一身朱红锦袍,颜色鲜亮高调得如同落入夜色的火种,狱卒们的箭矢下意识地先瞄准他。

但沈淮年的速度太快了,他整个人轻得就像是没有重量,不是在地上跑,而是在地上飘,箭矢射过来时他已经灵活地走位到了侧前方,箭尖甚至连那身朱红色锦袍的边都挨不着。

跟随其后的是夏幽,夏幽叼着那柄薄如蝉翼的刀,沈淮年晃开第一轮后,夏幽就会立刻冲上去补刀,她跟在沈淮年身后,黑色的身影就像沈淮年的影子,根本没有存在感,狱卒们往往会突然发现那道影子脱离了主人开始自由行动,再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冲到了面前,薄刃挥过,便有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倒下。

黎越跟在后面,他是负责断后的那一个,也是掌控全局的人。

“卫姐姐呢?”沈淮年看着远处滔天的洪水,扯着嗓子问。

黎越声音很稳:“跑过前面那道河沟,能和她汇合。”

就像在验证黎越的计算有多么精准一般,他们冲过河沟,卫潇潇刚好从斜侧的小道赶来,四人小队终于集结完毕。

黎越把卫潇潇让到自己身前,自己依然断后。

“一切顺利?”

“顺利。”

心照不宣的两句对话,卫潇潇放下心来。

这个计划是经过他们一轮轮演算的。

朱雀堂里,吴彦昌安排好的人,会去点燃那根引线。

然而朱雀堂并不会爆炸。

早在之前,黎越就已经做出了一个掉包——大坝最近本来就在被加固,一袋袋泥沙会被运往大坝堆积起来,而为了掩护火药的存在,那些硝石硫磺研制出的火药也会被装进同样外表的麻袋,只是会被偷偷送往朱雀堂。

黎越把这二者调换了。

也就是说,送到朱雀堂的,其实是原本用于加固大坝的泥沙袋。

而送往大坝的,才是一袋一袋火药。

黎越想要引爆的,自始至终都是大坝。

这个季节正在涨水,大坝一旦爆破,洪水就会倾泻而下,不出几个时辰就会淹没京郊水牢,引发巨大的骚乱。

这样一来,无论玉三娘和吴彦昌在洞房里有没有杀掉彼此,他们这边都有足够多逃出去的机会。

水位越涨越高,他们的小腿都已经淹没在水中,涉水而过是艰难的,连沈淮年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而这位沈家小公子的脸色,也开始变得苍白起来。

“我、我不通水性……”

“上船。”黎越果断道。

沈淮年发现,两艘木舟就停在前方不远处。

“这……这也是你安排好的?”沈淮年简直对他这个姐夫五体投地。

黎越嗯了一声,拽过木舟,推动着它前往更深的水域。

一共两艘木舟,沈淮年和夏幽坐上了第一艘,黎越和卫潇潇坐第二艘。

卫潇潇坐上去,拿过船桨,黎越站在齐腰深的水中,推动着木舟前进。

突然,他胸口狠狠一痛。

黎越弯下身,一口血从他口中吐出来,坠入水中,像是一朵血色的妖花,缓缓散开了。

流沙。

黎越意识到,他已经没什么时间了。

“黎越!”卫潇潇坐在船上,她看到黎越弯下身,头埋了下去,立刻出言询问,“有什么异常吗?”

黎越拘起一捧水,血色在他的指尖融化,他抬起被擦干净的脸,淡淡道:“没什么。”

并不是没什么。

他快死了。

但没必要让她知道。

“这一带水域地形复杂,一旦走散,以保重自身为第一原则,知道了么?”黎越道。

他像是在进行一句极其日常的叮嘱,沈淮年和夏幽都点了点头。

然而卫潇潇伸出手,一把攥住了黎越的手腕。

“黎越。”她几乎是惊惶地问,“你要去做什么?”

那一瞬,卫潇潇心里有一股极其不详的预感掠过,她一直有种奇异的第六感,觉得黎越会和自己在逃出京郊水牢后分开,而此刻,这预感强烈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以至于她脱口而出。

黎越沉默了一瞬,他试图挣脱卫潇潇的手,然而卫潇潇死死抓着他不放,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二人僵持在水里,沈淮年和夏幽的船已经率先驶入了深水域,和他们的距离越拉越远。

“先松开我。”黎越笑了笑,“我没要去哪。”

“不松。”卫潇潇盯着黎越,她的声音甚至带着哭腔,“黎越,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你是……不打算要我了吗?”

她的眼泪掉了下来。

黎越的心里像挨了一锤。

第二口血涌上来,他生生地咽了下去,唇齿间漫起甜腥味。

他看着卫潇潇,卫潇潇也看着他,天边亮起一线朝霞,颜色灿若鎏金——

无端让人想起那天夕阳西下,她在欲溶的金色之中,给了他一个吻。

“是。”黎越听到自己低声道,“你们对我而言,都是累赘。”

卫潇潇紧紧地攥住黎越的手,仿佛只要松开,黎越就会立刻变得透明,在这茫茫天地之中,再也找不到这个人的身影。

然而,在她攥得最紧的时刻,一只燃着火的利箭带着疾风破空而来,钉在了木舟上。

黎越一惊:“下船!”

他一把将卫潇潇抱了下来,二人同时闭气潜入水底。

一支又一支燃着火的利箭陆续射来,木舟熊熊燃烧,很快分崩离析。

水下,两个人悄悄闭气向前游,借助着芦苇的遮掩,他们总算能伸出头来,呼吸一口空气。

他们朝利箭射来的方向望去——

玉三娘。

她站在最高处,手里拎着弓,身上仍然穿着那身大红色的喜服,其上点缀着十几个绣娘连夜赶工缀上的金线与明珠。那张明艳的脸上染着血,疯癫狠戾,又带着一股极其妖冶的美。

玉三娘垂眸望着燃烧的木舟,她垂下手,弓从她的手中跌落,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水域中。

她拿不动那把弓了,整个身体摇摇欲坠地立在高处,然而她看着藏于芦苇中的卫潇潇和黎越,脸上是狠毒的笑。

黎越拽过一根浮木,递给卫潇潇:“抓牢。”

“黎越……”

“抓牢!”

黎越的眼睛冷得惊人,卫潇潇下意识地听从了,因为她很少见到黎越这么凶。

其实黎越只是快没有力气了。

他的身体在水中沉沉地下坠,体内仿佛真的有个流沙组成的漩涡,滚烫、疼痛、吞噬一切生命。

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住了。

“听着,逃出去后,避开丞相府,去找你姨母长公主。”

“苏怜儿的案子已经过去很久了,她没有再杀你的理由,编一套话术骗过她,让她愿意保护你——你那么聪明,肯定可以想到。”

“你到底要去哪里?”

“我……另有安排……”

黎越没能说完这句话。

一口鲜血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

“黎越!”

真糟糕。

最后还是没能……瞒住她。

黎越的嘴里又涌出一口血。

卫潇潇牢牢地抓住他,浮木根本承载不了两个人的重量,眼看着就要沉下去,而黎越已经失去了意识,他闭着眼睛,血以他为圆心向四面散开,在水中卫潇潇甚至试不出来他到底还有没有呼吸。

没别的办法了。

卫潇潇把自己的衣带解了下来,她把黎越和浮木绑在了一起。

然后她自己松开了浮木。

洪水霎时间将她打到了一边,卫潇潇拼命在水中挣扎,她抬起头,看着生死不知的黎越随着那根浮木,越飘越远。

玉三娘垂眸望着这一切。

真奇怪啊。

他为了让她活下去,自始至终没有把自己中毒的事说出来。

而她在水中,把唯一一根浮木让给了他。

爱情……真的能让人为对方放弃自己么?

卫潇潇在洪流中吞了好几大口水,她费力地向旁边游着,余光之中,她看到高处的玉三娘突然大笑起来。

她唱起了一首词。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这是吴彦昌教她的词。

他郁郁不得志,至死未能回到京城为官。

而她壮志未酬,一代巾帼枭雄终于殒命水牢。

卫潇潇眼睁睁地看着玉三娘唱完了这首词,然后一身红色嫁衣,从高处坠入了水中。

水面溅起雪白的巨大浪花,随后洪流滔滔,一切归于无痕。

所有深情与仇恨,所有名利与野心,所有相爱与相杀,所有念念不忘与终不可得。

至此,全都尽数终结,消弭于滚滚江河之中。

卫潇潇拽住了一根横斜而出的树枝,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到了那根半死不活的老树树杈上。

天亮了,水呈现出冷冽的白色,天空也是同一种冷冽的白色,天地融汇于一处,都是这片白茫茫。

白色之中只有这一根黑压压的树杈,它脆弱腐朽,不知道还能够撑多久。

等它断裂了,卫潇潇就会立刻坠入这片水域,成为河中的孤魂野鬼。

但她实在没有力气了。

撕下一条衣服,把自己和树杈绑在一起后,卫潇潇便失去了意识。

她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黎越,我们都一定要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