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88小说网!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88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盘中簪 > 第36章 今天吉祥,遇上宝财啦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第36章 今天吉祥,遇上宝财啦

梁城淅淅沥沥下了一月的雨,今日难得放晴,年轻车夫杀了腰,挺直背,出号的脚在地上扇呼,拖着黄包车穿街过巷。黄包车驶过三尺湾,三尺湾内人声鼎沸,杂货挑子在街边错落,瓜果梨桃,扒糕凉粉,冒着腾腾热气的白薯,烟卷白干,应有尽有。两名摩登佳人一前一后进了隆春班,隆春班外的几棵老树被人走过带起的风刮得抖了三抖,抖落了碎金般的水珠,金蜂在枝叶间画着圈,新发的嫩芽翠绿得惹眼。

来者正是张客卿张筱瑛。张客卿一身笔挺的中山装,皮鞋擦得锃亮,手上拎着大包小包,容光焕发。

他身边便是抱着烟酒的张筱瑛,张筱瑛一身五四装,小高跟踩得噔噔响,刚从女校里跑出来似的。

隆春班内的小戏子们瞧见了稀奇,纷纷探头出来,小猴般窜上窜下,领了情报回营禀报“大王”。

两人往里走,惹得小戏子们簇拥上前,隆春班空前热闹。

“来者何人?”小戏子问。

“张家人。”张筱瑛答。

“来隆春班作甚?”

张客卿闻言一笑,弯下腰道:“来提亲的。”

全场“轰”的热闹起来,像是一锅水煮开了,热气腾腾冒着,小戏子们的脸被蒸得涨红。

话语间,东边的屋子房门抖了抖,柳半卿撩起门前的竹帘子,搀着羸弱的江东篱缓缓走出。

张客卿挺了挺胸,有些紧张地搓着衣角,正要喊“伯父好”,不想“伯”字还没喊出,便被眼前的江东篱惊得双目睁圆。

“江、江叔叔?”张客卿抖了抖嘴唇,不敢确定地低声问。

江东篱闻言也是一愣,盯着张客卿的脸哑了半天,总觉得这张脸在何处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半晌,江东篱悠悠转醒地道:“你是……我记得你,哦!对了,你是张家那个扯我衣角的小少爷吧!”

张客卿见过江东篱一面,那时他才五六岁,刚过呀呀学语的年纪。江家与张家有生意上的往来,关系十分密切,有时江家办堂会,张父也会带着张客卿来看,他们便是在堂会上认识的。

堂会戏对年幼的张客卿来说实在是无聊至极,他从张父腿上滑下来,偷溜到后院想找点乐子。哪知刚跨出月洞门,便瞧见江东篱披着一身雪站在梅树下唱戏,晚梅怒放,那抹梅在皑皑白雪中红得刺眼。

张客卿生来对“美”的事物敏感至极,何况是江东篱这样出淤泥而不染的美人。他见江东篱的第一眼便看痴了,神不知飞到哪去,眼里耳里,都是江东篱弱柳扶风般的身姿与悲恸的戏声。他疑心是他娘给他讲的神话故事里的仙人钻了出来,仙人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便要乘风归去。他这么想了,也怕了。怕极了,便伸手去抓江东篱的衣角,仿佛只要他抓到了衣角,仙人就不会飞走了似的。

以至于后来得知江东篱铁了心要跟江家撇清关系,归隐乡野,张客卿心里可惜得紧。可惜江东篱这样一等一的美人生错了年代,也可惜今后再无缘见一眼那傲雪中的飘然欲仙。

张客卿没想到也不敢想,能在隆春班见到阔别已久的江东篱,更没想到有朝一日江东篱会成为自己的岳父。

“没想到啊!没想到啊!竟能在此地遇见您!”张客卿颤着声,眼中闪着光,三两步走到江东篱身前,激动得面色潮红。

江东篱拍了拍张客卿的肩膀,上下打量了一眼,感叹道:“当年见你还是光屁股的小毛孩儿呢,如今出落得如此俊俏了!”

江东篱接着打趣:“你这次可得看仔细,我有血有肉,能喘气儿,可不是天上飘下来的神仙!”

张客卿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骚了骚后脑勺道:“是伯父戏唱得出神入化,我一时分不清您是人是仙了。不知哪天能有幸再听您唱一折子,了了我多年的夙愿。”

江东篱身子猛地一震,脸上爬上一层不明的神色。围观的小戏子纷纷噤声,院子里的气氛一下子低沉下来,张客卿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柳半卿在一边低声提醒:“爹唱不了戏了……”

张客卿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正要道歉,却见江东篱自嘲地摇摇头:“老喽老喽,唱不动美娇娥喽,你若真想听,我让犬子在台上唱,我搁台下拉三弦儿,也差不多 。”

张客卿抱拳,连连点头:“那我可是三生有幸了!”

柳半卿见两人寒暄完,悄悄蹭到张客卿身边,低声骂道:“你这个死鬼!来隆春班作甚啊!”

她在隆春班见到张客卿那是要多震惊有多震惊,又羞又燥,暗骂张客卿早不来晚不来,偏选个江东篱在的时候来。

“来提亲。”他佯装压低声,实则声音不大不小,在场人刚刚好都能听见。

“这、这是?”江东篱见到张客卿是一惊,听张客卿说提亲又是一惊,惊上加惊,他只觉晕头转向,不知所云。

张客卿抱拳,郑重其事地道:“我张客卿,对柳小姐倾慕已久,特此前来提亲,望伯父成全。”

“望伯父成全!”张筱瑛也像模像样地喊了一声,碍于身前小山高的聘礼不好弯腰,便低下头,算是行礼。

“你们?”江东篱不禁锁了眉头,望向柳半卿,眼神中满是疑问,“这……这怎么像话!”

柳半卿不敢接话,低下头绞着手指。

江东篱见状,看了看柳半卿,又看了看张客卿,心中推测出了大概,摇头叹道:“教我成全,我怎么成全?选择在你们啊!”

柳半卿慌乱地骨碌了下眼睛,咬了咬下唇,像是做出了艰难地决定。撇下江东篱转身下了台阶,往张客卿身边一靠,弯腰鞠躬,郑重其事道:“望父亲成全!”

江东篱两难:“你须要知道,你嫁的可是张家。你可知你此行嫁去,今后的人生是什么样的么?”

“女儿知道。”她早不是小娃娃,这点道理,从一开始遇到张客卿的时候便想明白,“但您说了,选择在我。无论这条路是风调雨顺,还是忐忑多舛,都是我选的。”

“我落子无悔。”

江东篱明是站在高处,明是他俯视别人,可此时的他却狼狈得像个矮子,被轻飘飘的几个字压完了脊背。

他内心自是纠结的,既希望柳半卿觅得良人,又不愿她此生栽在深宅大院,重蹈他的覆辙。

沉默许久,江东篱叹了又叹,终究是大手一挥,无奈地把话扔下:“罢了,罢了罢了。遇见他,是你的良缘还是劫数,都在你。”

张客卿提亲这件事,江晚舟是全隆春班最后一个知道的。对此他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甚至笑得比谁都灿烂,并亲自着手张罗婚嫁,翻出攒了许久的嫁妆。

二人是何时认识的不知道且不重要,他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

其实那日张客卿来隆春班提亲时,他就在一旁的厢房里。小戏子在门外软磨硬泡地喊他出来,他都以身体不适为托词婉拒了。

待人走后,往窗纸上戳了小洞,露出一只眼往里外头看。

江晚舟倒想知道,这位名叫“张客卿”的公子爷是怎样的惊为天人,他到底是那样不如张客卿。

这天他瞧仔细了,眉是上挑眉,眼是含情眼,骨是美人骨。这张客卿,长得果真是玉树临风。

可是江晚舟不明白,他也有含情眼,也有美人骨,为何小铃铛爱张客卿却不爱他。

江晚舟是恨的,恨得捶胸顿足,不小心撞撒了身边的胭脂,叮叮当当叮叮当,装胭脂的玻璃盒子滚落一地,铅粉漫天飞舞,呛得江晚舟直咳嗽。

他忍着咳嗽俯下身去手忙脚乱地收拾,心虚地放轻动作,怕外头人听到动静。

但张客卿耳力生来就好,像是一早便知道江晚舟躲在厢房,径直抬脚向江晚舟走来,弯腰行了个礼:“那这门亲事,您准了么?”

江晚舟先是一惊,旋即依着门扉,小声道:“倘若小铃铛嫁了你,你能许她一生衣食无忧,平安康乐?”

“能。”

“你能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能。”

“你能好好待她,事事护她周全?”

“能。”

“那我便……”江晚舟呜咽,强忍着不哭出来,“准了。”

不舍又如何,不甘又如何?芙蓉帐暖,白头偕老,举案齐眉,琴瑟和鸣……都与江晚舟无关了。

说来好笑,他穷尽一辈子,只不过是想要她好。

只要她好就足够了。

江东篱见了只是暗暗叹气,将江晚舟叫到自己房中,低声询问:“你舍得么?”

“怎会不舍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何况那家人条件那么好。”他打着哈哈。

“你甭骗我,”这孩子太像他,江东篱自然知道,“我是你爹,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拉的是什么屎。”

他讲到一半,忽然猛地掩面咳嗽,江晚舟赶忙上前去搀,江东篱只是慌忙地甩开他。

“我知道,你中意她。”

“可是,我不敢了啊……”江晚舟耷拉着脑袋,紧咬下唇,“我不敢了,你知道么?”

他眼神游离着,蜷在身旁的椅子边上,将脑袋埋进臂弯里。

“张客卿能给她最好的。他能许她居巍巍华屋,衣锦绣绮罗,食珍馐美味。而我呢?什么也给不了,什么也做不了。我甚至,甚至……”他呜咽着,在臂弯中泣不成声。

“我已经不敢再爱她了啊……”

大婚前夜,柳半卿忽然从闺房中跑出,叩响了江晚舟的门扉。

“阿哥?”

她喊了声,江晚舟忙地开门,见到柳半卿登时吓得不轻。

“你怎么来了?”他走上前把柳半卿的领口拉紧。

“阿哥,你同我去逛街好不好?”她俏皮地眨巴着眼睛,像只狡黠的狐狸。

“明个就要做新娘子了,哪有在这个时候逛街的?”江晚舟捏了捏她的脸颊。

“我想带阿哥见一见门外头,”她嘴上跟抹了蜜似的,拉起江晚舟的衣角,往门外奔去,“我今儿只是小铃铛,是江晚舟的阿妹。”

他鬼使神差地没有甩开,像是偷吃糖豆的孩童,心脏在胸腔中咚咚直跳。

他们去了中央大街,去了百乐门歌剧院,去吃了黄鱼小馄饨,去了街角与孩童拉兔子灯……

江晚舟头一次同柳半卿一起踏出门外,头一次撒泼地像个孩子。

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们玩到极晚,归家时早已天色微明。

江晚舟叫柳半卿换上大红喜服,坐在椅子上歇着,他亲自为她上妆。

“这本是要叫喜娘来做的,但她们的手艺我不放心。咱家又没有姊姊妹妹,只好我来做,你别嫌弃。”

江晚舟轻轻用棉线绞去柳半卿脸上的茸毛,算是“开脸”。

“你成了亲之后就是个妇人了,要把头发盘成发髻,大户人家是很讲究的。”

江晚舟拿起一把木梳,轻轻梳着柳半卿乌黑长发。

长发水亮亮的,同水袖一般柔软。江晚舟一手托着长发,另一只手握着木梳极小心地梳着,像是一个不小心就会把她碰碎了。

“嫁了人之后怕是不能再唱戏了,我那几身行头你拿去,当个念想也好。最近起风,衣服记得穿多些,别着凉了。你夜里总是踢被子,不知道张客卿会不会起来帮你盖,你别睡太沉。啊对了,你来癸水时千万不要贪凉,记得上次你一个劲地吃西瓜,闹了好半天肚子……”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谈起生活琐碎总是滔滔如江海。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他忽然有些哽咽,为她戴好那顶来之不易的凤冠,颤抖着将那只“隆年”插进青丝中,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柳半卿瘪着嘴巴,豆大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狠狠咬了咬下唇,强忍着不让泪落下来。

“你要开心些,待会儿不用哭嫁,新娘子要开开心心的。”江晚舟笑着说。

“好……”

门外逐渐热闹起来,开始吹锣打鼓,“噼里啪啦”放起炮仗。

江晚舟背起柳半卿,背着她走过连廊,走过戏台,走过曾经他们嬉笑打闹的地方。

柳半卿在他耳边低低哼吟一首歌曲,曲调旖旎悠扬:“You say that you love rain ,but you open your umbrella when it rains……”

多年前,她一身红衣被雪而来,现今暖阳,她亦一身红衣逆光而去。

柳半卿从江晚舟背上下来,戴好盖头,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江晚舟恍惚间看见幼年时的小铃铛与她相向而行,一个踏进门内,一个踏出门外,擦肩而过时相视一笑,顷刻间化为泡影。

“阿哥,我走啦。”

柳半卿在门外站定脚步,知道江晚舟一直在身后望着她。

“我,不回来了。”盖头下的她微微一笑,抬脚上了等待许久的马轿。

不回来了……

江晚舟在心里默念了很多遍。

“今天吉祥,遇上宝财啦!”

轿夫开始叫唤,摇摇晃晃抬起马轿。前后的乐团开始吹吹打打,妇人一把把往四周撒着红豆,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头。

到处都是围观的人儿,漫天纷飞着似火似枫的纸片,鞭炮噼里啪啦地盖过人声,热闹非凡宛若人间盛景。

江晚舟在门后默默望着,扣门扉的手指尖发白,终是飞也似的奔出门外,循着大红花喜轿离去的方向歇斯底里地大吼:“今天吉祥!遇上宝财啦!”

“今天吉祥!遇上宝财啦!”

“今天吉祥,遇上……宝财啦……”

路人均是被他这三吼惊了一跳,只见那人哭哭笑笑着蹲下身来,全然没把今天当做喜庆日子。

“足够了,足够了……”他早已泣不成声。

他见过她哭闹的样子,见过她争抢一碗残羹剩饭气节的样子,见过她花前月下憨笑打闹的样子,也见过她昏昏欲睡倚着门扉吮吸手指的样子……他见过各种的她,美的丑的,善的恶的,活泼的乖戾的,这样就足够了,已经足够了。

江晚舟禁锢了柳半卿整个童年,早该知道,早就明白——

她是阳光下的影子,是他会奔跑的梦。

纳兰街,张家大院前。

“这张家好生奇怪……”一个肥圆的婆娘手揽菜兜,眯着三角眼伸长脖子,鬼鬼祟祟往里头探了探。

里头红布红衣红双喜,红彤彤一片甚是喜庆。

“哪儿怪了?怕不是你没收到人家请柬,心生妒忌吧?”从她身旁走来一个老伯,习惯性把她手上的菜兜揽进怀里。

“我呸!你就嘴贱!”婆娘往老伯胳膊上一拍,力道极小,“我跟你讲啊,前日夜里,我听见西边那条山路上吹吹打打的,以为是什么人在办喜,便起身往那边瞄了眼,我是亲眼看着喜轿抬进张家的哩!”

“你哪只眼睛看见了?我怎么不知道。”老伯不信。

“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婆娘插着腰嗔怒道,“你说这张家明明娶了一次亲了,咋还来一次?就算是娶二奶,也没理由叫正房专挑小路走吧?多见不得光似的……”

“你管人家作什么?回家做饭去,去去去!”老伯看有人来,赶忙催促婆娘走开。

洞房内,春光一片。

忽然一阵刮来,吹得窗幔瑟瑟作响。

这风刮得邪,卷起森森寒气,势头愈来愈猛,忽然“扑”的一声吹熄了瓜果后的一根红烛,房间内本就暗沉,此时更是漆黑一片。

“这是……熄了?!”柳半卿神思恍惚,想要翻身查看,“哪一支!”

张客卿撑起身子抬头望去:“右烛,你那只。”

张家老一辈迷信,叮嘱二人务必不要睡得太沉,夜里是要守花烛的。

左烛尽新郎先亡,右烛尽新娘先亡,故一烛灭时,即将另一烛灭,是不祥之兆。

“怎么办?要不要去喊人来?”她有些慌乱,怕长辈怪罪。

“无妨,我们休息我们的。既然左烛灭了,另一只也吹了吧。”他倒是无所谓,不信神鬼。遂起身下榻,俯身将左烛一口吹熄。

然而,两人都未曾留意,红幔后,一本朱红戏文正“沙沙”翻动纸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