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翠丫照常去服侍柳半卿洗漱。翠丫推开卧室的门，却见柳半卿已经洗漱完毕，披着一身素白旗袍，正坐在铜镜前抹着口脂。
“夫人？”翠丫有些惊讶。
平常柳半卿一向不喜欢穿旗袍，更不喜欢戴那些珠光宝气的钗饰，可今日怎么突然回心转意，开了窍，终于打扮起来了？
柳半卿在铜镜内看到了翠丫的声音，唤道：“翠丫，你过来。”
翠丫连忙迎上去：“夫人有什么吩咐？”
柳半卿从首饰盒里抽出那支“隆年”，头也不抬地递给翠丫：“帮我带上。”
翠丫结果簪子，忽然有些不习惯柳半卿用这种口吻同她说话。
“夫人是夫人，我是下人，夫人命令下人，很正常……”翠丫暗暗地想。
翠丫把簪子插进柳半卿的如云青丝中，簪首的雀嘴吐出几粒皎白玉珠，张开的金制翎毛轻轻颤动，青丝徐徐飘动，典雅可人。
柳半卿勾起眉毛，手法极慢，细细的柳叶眉跃然成型。
翠丫望着铜镜里的柳半卿，一种诡异的陌生感涌上心头。柳半卿的脸色太苍白，活像刚死了不久的鬼。柳半卿蝶睫轻颤，双眸哑然无光，铜镜内的她有种朦朦胧胧的美。只是这种美太脆弱，稍纵即逝。
翠丫眨了眨眼，看了看铜镜，又看了看柳半卿。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不不，她们本就是一个人。
“夫人……”翠丫瘪着小脸，想哭的样子。
柳半卿抬了抬手，示意翠丫扶她起来。翠丫连忙去扶，柳半卿缓缓起身，款款向门外走去，摇曳生姿。
“夫人，我们去哪儿？”翠丫小声地问。
“去当少太太。”
她们首先去了账房。账房管事的正拨弄着算盘，舔了舔毛笔尖，在账本上面艰难地写下数字。
柳半卿高声道：“给我这个月的账本。”
管事的闻言，抬头看见柳半卿，瓮声瓮气道：“给了您，您看得懂么？”
柳半卿却有条不紊：“我是张家的少奶奶，有什么东西是我不能看的？还是说，在你眼里没有我，没有张家？”
管事的见柳半卿这般气场，不敢怠慢，连忙站起身让开位子，把手上正在算的账尽数交给柳半卿。
柳半卿拉开凳子坐下，左手“啪啪”拨着算盘，右手算术飞快，账本上不一会儿便记下了一连串数字。
她记完了账，又去翻从前的账本，逐字捉虫。时不时眉头一皱，指着账本问管事的：“这里是怎么回事？”
翠丫在一旁暗暗看着，心中大为震惊。
自家夫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势了？
翠丫从前其实是看不起柳半卿，甚至张客卿当初让她去服侍柳半卿的时候，她是不愿意的。但慢慢接触下来，发现柳半卿性格直爽，一点也没有上层人士的架子。这种人相处起来很舒服，翠丫也习惯了跟柳半卿称兄道弟。
今儿柳半卿却态度大变，不仅换上了平日一贯不喜欢穿的旗袍，还端着夫人的架子来账房做事。这样的柳半卿，翠丫还真有点不习惯。
在账房算完了账，已到饭点。柳半卿又抬手，搭着翠丫来到了餐厅。
餐厅内摆放着小圆桌，桌上摆放着秀色可餐的各色菜品。张母、张润月、张筱瑛和江晚意围坐在圆桌前进食，丫鬟们站在她们身后有说有笑。
柳半卿大步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娘。”
谈笑声戛然而止。张润月懒懒地抬了抬眼：“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柳半卿走上前，唤翠丫搬来了凳子。
众人见柳半卿这一动作，都有些震惊。张母身后的丫鬟没好气道：“少奶奶不在您轩兰院好生歇着，来咱们这儿蹭什么饭。咱们这儿的饭菜不合您胃口，您别叫冤。”
柳半卿冷眼一扫：“我纵使再落魄，也论不得一个丫鬟对我指手画脚。”
张母往嘴里送了口饭，闻言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儿媳来我这三宝殿，所为何事啊？”
柳半卿端着笑脸：“我来餐厅，自然是来吃饭的。”
“你一个二房，有资格上桌么？”张润月咬着筷子，眯着眼在柳半卿身上上下瞟着。
柳半卿忽然起身，双手放在身前，面不改色：“我虽是二房，但好歹也是张客卿明媒正娶回来的。我在轩兰院吃糠咽菜，你们在这儿好酒好肉伺候，是不是有些不妥？”
张润月闻言，把筷子一撂，单挑眉：“俗话说‘无才便是德’，你既没有‘才’，也没有‘德’，张家可不养无用之人。”
柳半卿依旧端着笑脸，缓缓道：“这个月的账我都核对过了，几处有出入的地方，我也已经处理完毕。我在张家后院做了一个月的工，你们的衣服是我洗的，碗是我刷的，房子是我扫的。你们没有时间做的事，我都做过了，你说我有没有用？”
张润月这下哑口无言，她扫了眼张母，示意张母说点什么。
张母却抬了抬护甲，吩咐道：“来人，添副碗筷。”
“娘？”张润月不可思议道。
柳半卿坐下吃饭，气氛莫名变得尴尬起来。张筱瑛虽然年纪小，但懂事，踮起脚给柳半卿夹了块肉，笑道：“大嫂吃肉！”
柳半卿看着碗里的肉，又抬眼看向给她夹肉的张筱瑛的手，纳纳无言。
张筱瑛悻悻然收回了手，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大家都没有言语，只是兀自地吃着手中的饭，味同嚼蜡。
午饭完毕后，柳半卿搀着翠丫往轩兰院走。
连廊内忽然传来皮鞋“哒哒哒”的声音，柳半卿端着身子回头，见张筱瑛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张筱瑛一身酒红色绒布吊带裙，头发拧成两股麻花，辫梢处系着个蝴蝶结，很是精致漂亮。
“嫂、嫂嫂，等等！”
柳半卿便停下脚步，垂着眼看她。
张筱瑛跑到柳半卿跟前，手撑在膝盖上喘了会气。
柳半卿见张筱瑛缓了过来，淡淡地问：“所为何事？”
张筱瑛低头绞着手指，紧咬下唇，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抬头道：“嫂嫂小产是瑛子的错，瑛子对不住大嫂，在这儿给大嫂道歉！”
张筱瑛深深地鞠躬，眼睛紧张地盯着柳半卿的鞋尖，冷汗迭冒。
“知道了。”
柳半卿既没有说“没关系”，也没怎样惩罚张筱瑛，柳半卿淡淡然扫了张筱瑛一眼，转身欲走。
张筱瑛难以置信地抬头：“嫂嫂你……知道了就没有了？”
柳半卿脚下一顿居高临下地望着张筱瑛：“你还想要什么？想要我和和气气地说‘没关系’‘不是你的错’？”
张筱瑛心下一惊，知道是自己嘴笨，于是低下头去：“嫂嫂不惩罚瑛子么？”
柳半卿闻言笑出声来：“我惩罚你？我是罚你跟我的孩子一样软绵绵地泡在水缸里，还是去张家后院洗所有人的衣服？然后给别人留下舌根，在娘面前讨个以大欺小的印象？”
张筱瑛深吸一口气。
“我惩罚你，我惩罚你了我的玉书就能回来了么？”
柳半卿甩下张筱瑛往前走，簪子上的白玉皎珠噼里啪啦地响。
张筱瑛孤零零地站在连廊，连廊外下起漂泊大雨，狂风呼啸，枝头的杜鹃花被大风刮落，飘落的花瓣在泥里红得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