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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光·小楼·似是故人来

看到照片墙的一刹那,张怀瑾笑了。

尽管有些疲倦,苍白,但他是真真切切,发自内心地笑了。

他把红棉线拆掉,将照片一张一张揭了下来,到盥洗室找来一个很小的铝盆,把稿纸放进去点燃,再将照片一张一张地放进去烧。

格子窗装裱着一小块青黑色的天空,阴暗的屋子里打着青蓝色和莫兰迪紫的调子,小铝盆中的火光是唯一的暖色。一张张照片被火蚁噬咬,燃烧,湮灭,像在焚烧一帧帧的记忆默片,照片定格的时间或许是某个相遇的清晨,某个离别的夜晚,它们就这样静静地消失了,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

张怀瑾全程没有说一句话,他的眼神很安静,甚至有些静穆。

寂静无人的夜里,他听到了旷远的钟声,油墨燃烧的刺鼻气味中,他嗅到了一线佛香。

“阿释,你是不是在哭?”陆泽城说。

屋子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格外明晰。

“你在颤抖,阿释。”他说。

张怀瑾从火光中慢慢转过了眼。

他没有哭,他在压抑着悲伤,比哭更痛苦,更绝望。

火光熄灭了,屋子里失去了唯一的暖色。

张怀瑾站起身,陆泽城问:“然后呢?照片烧完了,然后呢?”

“不重要了。”

“沈聪呢?打字机呢?报纸呢?”

“不重要了。”

小楼里很静,老婆婆可能已经睡了,他们走下楼,在门口不约而同地顿住了脚步。

陆泽城拉住他的手臂:“你要去哪儿?我陪你。”

张怀瑾淡淡地笑了:“这条路,你陪不了。”

这条路,只能他走,只给他走。

夜已经很深了,气温格外的低,大路上空无一人,路灯把张怀瑾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掏出烟盒,吸了一根烟。

他从前很少抽烟,除了应酬几乎不碰。

可他现在需要它,需要浓郁的烟草气味灼烧他的肺,将胸口那发抖的洞填满。

张怀瑾呼出一口热气,凝结成乳白色的雾,玫瑰燃烧的味道给他带来温暖。

他不可抑制地想到江未已,想到那个黄浦江的雪夜,那根被吸得很凶的烟,干燥的吻,和一个古老的、悠远的黄昏。

青石板路被新雪洗过,下台阶的时候张怀瑾左脚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一打滑,他慌乱中把手磕在锋利的墙沿上,手心拉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

鲜血一丝丝地渗了出来,张怀瑾看着自己的手,疼痛与寒冷让他清醒了不少。

集中注意,张怀瑾,现在不是想她的时候。

张怀瑾走下台阶,手在夹克的硬制皮革上一蹭,抹去血迹。

他大步向前走,他的眸光中仍闪烁着一丝不确定,但恐惧和害怕少了很多,他静下来了。

不知夜里几点,张怀瑾顿住脚步,一抬头,却是到了商公馆门前。

这一座白绿色的公馆有着伊斯兰教堂的圆顶,它紧紧地矗立在黑夜里,像是在等待穆斯林的朝拜,风沙沙地吹过爬山虎的叶子,传出诵经似的呢喃。这一座公馆可以用任何美妙的词汇来形容,比如安静,舒适,甚至于还有一些本不该出现的词汇,比如神圣,静穆。

张怀瑾走了进去。

夜里,公馆内很静很静,守门的阍者早已熟睡,只有那座圆顶的白绿小楼还灰蒙蒙地亮着一盏孤灯。

那是黄昏的颜色。

张怀瑾走进小楼里,楼里空旷,空气里的香气很淡很淡,是玫瑰花瓣燃烧成灰烬的味道。

他走上楼,缓缓走近光源——书房。

他没有敲门,径直走了进去。

光的颜色很暖,轻微地刺着他的脸颊,他颤了颤眼睑,有人叫了他一声。

“是怀瑾来了?正好。”

商老板竟然没有睡,或许说,她并没有打算入睡的意思。她画着淡淡的妆,穿着一身墨绿色丝缎长裙,细吊带修饰着完美的蝴蝶背,微卷的长发柔美地披散下来,但没有穿鞋,光脚踩在毛绒地毯上。

优雅,缱绻,像是专门为了等他而特意打扮。

她很闲逸地窝在白绿色棉布沙发里,身前摆着一方矮矮的桌子,桌子上摆着围棋棋盘,她竟是在跟自己对弈。棋已下了一半,白子黑子势均力敌,商老板指尖捻着一粒白子,神情有些苦恼。

商老板没有抬头,远远地向他招了招手:“你来了正好,棋局已入困局,你帮我来破局。”

张怀瑾没有说话,他走了过去,坐在商老板的对立面,从棋盒中捻出一粒黑子,落子。

黑白棋盘中,有东西吸引了张怀瑾的注意——一粒红子。

“这是什么意思?”

“棋子罢了。”

“棋子非黑即白,红子,算谁的?”

商老板落子,抬眸望向张怀瑾,眼神不让:“在我的棋局里,自然算我的。”

寂静的夜里,棋子碰撞发出的空灵声响格外明晰。

“我很喜欢围棋。”商老板落子,轻轻地笑道,“围棋,不像象棋目标明确界限分明,也不似国际象棋直接对峙针锋相对,它可以下得很慢,很慢,每一步都暗藏玄机,步步为营,棋局结束之后无论输赢,都能回味无穷。”

“你呢?你喜欢围棋么?”

张怀瑾落子:“我不下棋已经很久了。”

“怀瑾最近累坏了吧,是不是没好好休息?”商老板慈爱地看着他。

张怀瑾清瘦了很多,脸色很差,非常差,下巴上有了淡淡的胡茬,有些干裂的嘴唇轻轻抿着。

“可是在烦心小丫头的事情?”

张怀瑾没有说话。

商老板摸子,叹了口气,表情沉郁:“当初隆春班迁出沪上,痕迹已经清理得很干净了,没想到还是被他们发现了蛛丝马迹。报社曝光的事,我已经尽力了,最近也在处理相关事务,暂时查不到我们。你和小丫头最近当要留多点心眼子,切莫自乱阵脚。”

商老板句句千钧,眼神灼灼,张怀瑾却没有看她,落下黑子后,将吃掉的白子一一捻出棋盘。

“我和泽城去查了那个爆料的记者,找到了他的居所,可惜人不在,居所里……”他犹豫着落了子,“一无所获。”

“啊,那真是太可惜了……那个记者叫什么?”商老板忽然问。

张怀瑾看她一眼:“沈聪。”

“欸!对了!”商老板忽然笑了起来,眸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赞赏,“不错,不错。”

“什么?”张怀瑾皱眉。

“沈聪沈聪,我在赞你聪明呢。”

黑子“啪”地一声在棋盘上按下,长风传堂而过,外墙毛毯似的爬山虎沙沙作响。

“怀瑾,你气息乱了。”商老板言笑晏晏,眼神刹那间如堕七尺寒冰,“面对敌人的时候,要沉着冷静,要居高临下步步为营,气息可不能乱,我教过你的。”

张怀瑾身子绷得很直,手臂、腰部都绷得紧紧的,另一只手在桌下暗暗攥紧了拳,像是下一秒钟,他会使出全力。

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商老板的长裙一角,墨绿色的丝缎泛着光泽,被风吹得一摆一摆,像蝴蝶的翅膀。

“开个玩笑而已,商老板。”张怀瑾笑了,“如若真是一无所获,我就不会来这儿了。”

他继续落子,每一粒黑子都被他很用力地捻着,落子的动作却极轻。

商老板也继续下棋,剑拔弩张的气氛却未曾削减分毫。

“我有些好奇,你是怎么发现是我的?”商老板好奇地看着他,表情有些乖戾。

“您喜欢墨绿色。”

商老板恍然大悟般呵了口气:“如此这般,我下次一定注意……看见我写的文章了?写得如何?”

“很不错,不过只可惜,您只作了一半。”

“在写着了,我瞧着什么时候写完了,拿去让泽城看看,兴许还能出版呢。”商老板掩面轻笑,“不过你说,取个什么笔名好呢?”

“沈聪就不错。”张怀瑾落下一子。

商老板没有说话,却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张怀瑾抬眸,却是商老板在忍笑。像是终于忍不住了,她“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她朗声大笑,像是瞧见了什么顶顶有趣的事,好一会儿才缓缓止了笑声。

“怎么了?”

“没有没有,”商老板喘着气摆了摆手,“就是觉得有趣,一个布局之人,却和局中人说笑寒暄,这不有趣么?”

张怀瑾眸子一敛,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戾。

“怀瑾啊……”商老板终于止住笑,唇角还勾着,“你这个眼神,是要杀人的。”

商老板猛地伸开双臂:“如你所见,我没有带枪,也没有刀,我什么都没有。你不是想杀我么?来啊。”

她像是认真的。

张怀瑾的眼神凝在商老板纤细白皙的脖颈上,目光变得深邃而狠戾,身子绷得很紧,手心的伤口被攥得渗出血来。

可是他没有动。

“商老板,您又说笑了。”

暖黄色的灯光像逐渐燃尽的烛火,愈来愈暗,月光缓缓从纱窗漏了进来,小屋里染上青蓝、银白和雾紫色调。

杀人这种事,他干过。他方才确实有一瞬想杀掉商老板,用刀,用枪,或者,用最原始的方式。

可不能是现在。

“照片是你透露给报社的。”

“你不是在去找沈聪之前就已经猜到了么?”商老板收了手,低头饮了口茶盏里的茶,捻着一粒白子久久未落。

“并不难猜啊。江未已跟你我都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如若身份暴露,你我终不得幸免。这也是那张照片的妙绝之处,你选择曝光江未已晚梨班主的身份,而晚梨早已迁出沪上,痕迹也已经处理干净,他们无法进一步调查。如此一来,既起了曝光身份的作用,你也不会引火上身,我说的对么?”

商老板疑惑地看着他:“你一点也没有害怕么?或者畏惧。看到我写的文章的时候,看到那一面贴满照片的墙壁的时候,一点点都没有么?”

张怀瑾笑了:“精于算计,玩弄人心,您不是最擅长这一点吗?”

“怪不得我说你好像你点也不惊讶,有趣,我忽然有些感兴趣了。”商老板双手交叉放在膝上,饶有兴致地凑近,“你还知道多少?或者说,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很早。”张怀瑾淡淡地笑了,目光直看向商老板眼底,“从江未已来偷取隆年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你了。那时她跟我说,有个神秘人要拿隆年交换江晚舟的消息,我便觉得有些蹊跷,暗中派人去查这件事。但那时我只是猜测,直到我被刘祥子枪击后,江未已从你手中得知了当年张家降敌的‘真相’,我便肯定了。”

“到了上海之后发生的种种巧合,其实只是你的引导罢了。让江未已去偷隆年是为了让我们相遇,给她当年梁城遗留的信息是为了让我们分别,但那次你失败了。”

张怀瑾捻起一子,在商老板的注视下在棋盘上一按,那一头传来低低的叹息声。

“你一直对你的预判能力引以为傲,你了解我们,绝对的了解,从小到大,你看着我们,控制着我们。江未已性子刚烈,知道张家降敌的消息一定会与我站在对立面,她会离开,或者开枪杀我,这是你预料中的结果,是不是?”

商老板轻轻一笑。

张怀瑾报以一笑:“可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那天你忽然发现,手中的棋子忽然不听话了,预料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你失败了,我敢说,你是有一点害怕的。”

张怀瑾俯身,把距离徒然拉紧,眸光中戾气横生,玩味一笑。

“可按照原本的计划,江未已应该离开上海的。于是,你第一次被迫出手了。”

棋局中,黑棋为上,步步紧逼,白子不得不落在黑子视线留好的陷阱中,黑吃白。

“你恰好有一张王牌,江晚舟,或者林砚生。其实你早就找到了他,也是暗中做了手脚,让江未已找不到他。你利用江晚舟,利用江未已的爱,逼迫她离开。后来的码头夜袭,报纸曝光,也是你做的。你在逼她,也在逼我。”

商老板耐心地听到此处,指尖点桌子的小动作戛然而止。

“你调查我,也在调查小丫头,她知道么?”商老板一哂,“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你怀疑我的时间会更早,可以说,你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无论是现在还是……小的时候。”

张怀瑾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她,换句话说,除江未已外,他没有相信过任何人。从前在梁城,张怀瑾敏锐地在商老板身上嗅到一丝危险的味道。

他第一次用危险形容一个人,是的,危险,尽管在外人看来商老板一直精明可靠,可张怀瑾总觉得在她那完美的笑靥下隐藏着什么危险可怖的东西,他由此生出一线畏惧来。

“然后呢?你来找我,不只是要来给我复盘的吧?”

“不是你让我来的吗?”他指沈聪的事,“理清楚了前因后果,我又不明白了,你图什么呢?你做这么多陪我们玩儿,不图钱,不图色,你到底图什么呢?我想不明白。我想要一个真相。”

商老板挑眉,端起茶碗:“所以你去找江晚舟了。”

黑白交锋,黑子让道,白子诱出暗线,白吃黑。

江晚舟是唯一一个活到现在的老一辈人,他知道到远比张怀瑾的多太多,而且比张怀瑾要更了解商老板,甚至是,商公子。

张怀瑾去远东第一厅找了他,那时他被称作“林砚生”,岁月不败美人,他变了很多,却依旧风姿绰约。张怀瑾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不会见你的,我了解他。”商老板哂之。

江晚舟不肯见他。

视线相对的一刹那,江晚舟那古井般沉寂的眸子泛起涟漪,饶是有良好的自控能力,他还是不禁颤了身子。他匆忙地离开了,像是逃兵,后来张怀瑾又找了他很多次,他依旧不见。

“就是见上了,你也不会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商老板低头抿了口茶,“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了解他。”

张怀瑾笑了,声音忽沉:“你了解他,但又如何能保证,他不了解你呢?”

“哦?”商老板挑眉。

“他虽是没有见我,却托人给我捎了一句话。”张怀瑾抬眸看向商老板,薄唇轻颤,“似是故人来。”

“似是故人来?可是久别寒暄的意思?”商老板端着茶碗,若有所思。

“不,是答案,能串联起一切的答案。我虽不懂,但我知道,你一定能明白。”张怀瑾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得很淡然,却让商老板第一次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似是故人来,他是说给你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