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是座充满艺术气息的城市，无论是街头巷尾那随处可见的楼屋风格，还是那闻名遐迩的地标性建筑，只要身处于这座城市之中，艺术的芬芳便漂浮在每一个角落。
这是绫小路咲音来到巴黎的第六年，也是她在这里度过的第六个春季。
寒冬才刚刚朝着过去迈动脚步，初春便紧接着跟了上来，带着些许温暖，让人们能够在生活中稍稍褪去一两件衣物。
早春的花香是独特的，很多花都还没有开始绽放，所以空气里只能闻到淡淡的清香，并不腻人，相反，这是恰到好处的气味。
绫小路咲音走进稍显清冷的巷口，敲开了镶嵌着玻璃的木门。
轻轻推开那扇在不同时节抵御着寒冷和炎热的门，她跨过台阶走了进去。
门框的银色铃铛即刻作响，也许是用得太久了，铃铛的音调似乎有些沙哑，若是再仔细些看，能够发现击锤和铃铛的表面都已经有些掉漆，露出廉价的铁色。
如果再不处理，用不了多久，那块暴露出来的铁片就会在潮气的浸润中，沾染上墨绿的铁锈。
但没有人注意过那，从来没有。
客人没有，店员也没有。
谁会在意那毫不起眼的地方呢？
除了音色不如以前那样好听，铃铛还是和以前一样，在灯光下泛着漂亮的银泽，精致又玲珑，就像可爱的少女在雨中撑着白色花伞。
没人会注意她花伞的背面是否破了洞，人们只会把注意力放在少女的脸庞上，和那白花似的雨伞边褶。
至少大部分人是。
绫小路咲音把浅褐色的挎包从肩上取下，放在圆木凳上，然后在另一张椅子边坐下。
“早上好，莉娜小姐。”
店员是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干净整洁的黑白工作裙，在少女那瘦弱的身躯上显得有些宽大。
但那已经是最小的码了，她实在是太瘦了，瘦得不健康，可脸上倒是气色红润，完全不像遭受过病痛和饥苦的模样。
“还是和以前一样吗？”莎拉扯了扯自己的裙角。
“是的。”绫小路咲音点了点头。
莉娜是她巴黎用的名字，在东京，人们叫她绫小路小姐，而在巴黎，她便是莉娜小姐。
莉娜——当前巴黎风头最盛的年轻画师，也是大画家罗曼娜现在最喜欢的学徒。
在巴黎学习绘画的这些年里，绫小路咲音向这些法国人们展示了她那梦幻的笔触，这个来自东方的少女，用她独特的绘画方式，完成了许多绝美的画作。
她的作品出现在各个画展中，许多艺术爱好者都会前去欣赏。
而从去年开始，她的画作甚至开始被放进了拍卖行里，其中一幅叫做《东京的春和巴黎的秋》的作品，卖出了高达六百万欧元的价格。
画里是一个正在翻开相册的少女，穿着日本的民族服饰，而周围的环境却是巴黎的塞纳河畔。
塞纳河的北岸被称为右岸，是巴黎的商圈与政治中心。
而南岸称为左岸，有着名的咖啡店及拉丁区，文艺的气氛非常浓郁。
画作中的少女就坐在左岸旁边的木椅上，翻看着手里的相册，相册里则是东京的浅草寺，尽管上面并没有任何能够表露出季节的细节，但却能从那樱色盎然的笔触之中，感受到春季的气息。
日本的樱花是在春天开放的，从相册里的画面可以推断出，那是春天拍摄的照片，关于这点暗示，从少女身上和服的樱花丝印中也能够得到验证。
但是，画出这幅画的绫小路咲音，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到东京了。
她很久没有见过东京的春天是怎么样的了，只能凭着记忆里的碎片，在画纸上描绘着过往的风景，所以相册里的色彩，也是如梦般的迷幻。
“这是您的白咖啡，莉娜小姐。”
过了没多久，莎拉便端着咖啡从工作柜台边走过来，小心地托盘上的黑色杯子放在桌面。
“谢谢。”绫小路咲音轻轻地点了点头。
莎拉瞧了她一眼，看见她的眼角边上似乎有些暗沉。
是黑眼圈吗？
这倒是莎拉头一次看见这位优雅的莉娜小姐脸上浮现出不健康的颜色。
“莉娜小姐，你昨天熬夜了吗？”现在店里的客人只有绫小路咲音一个人，而且这家店也并不支持任何形式的外卖配送，所以她也并不急着回去工作。
“啊，是的。”绫小路咲音只是有些奇怪，但也并没有太过在意。
她从挎包里取出一本精装书籍，动作自然地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密密麻麻的文字映入眼帘。
莎拉有些好奇地朝着书页上看了一眼，来自东方的象形文字就像是垂落的绸缎般排列在纸面上，这让莎拉看得有些头疼，毕竟她确实不太能够理解这种由上至下的排版方式。
虽然莉娜小姐生活在巴黎，也随着她的老师出入在各种艺术场所之中，但莎拉知道，莉娜小姐仍旧是那个来自东方的少女，她的身上并没有巴黎艺术家那自由而浪漫的味道，反而有着某种独特的娴美，就像是东方小国的公主，安静得像花叶，却又在花茎的脉络中潜藏着耐人寻味的芬芳。
见她翻开了书，莎拉也不再继续打扰，她知道莉娜小姐一旦将那些图腾似的文字映入眼眸里，就再也不会想被任何人给打扰了。
于是莎拉识趣地回到了自己工位上。
在《东京的春和巴黎的秋》这部作品被拍卖出去的时候，莎拉就曾经调侃过绫小路咲音，要是把当时的环境换成她的店里，说不定现在她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
在暗示巴黎的季节的时候，绫小路咲音并没有用深秋的颜色或是诸如枫叶这类经典的秋季元素，而是在画面的角落放置了一块立牌。
那块立牌是某家咖啡店的营业立牌，上面印着只在秋季售卖的咖啡饮品。
在这幅画以六百万欧元的价格出售以后，连带着那家咖啡店的也跟着出名起来，各种各样的人都争先恐后地跑到那家店去打卡拍照。
在当时有段时间，整个法国里都充斥着模仿这张画的拍摄风格，不少人都穿着画作里的樱花和服，坐在左岸的木椅上，手里翻着那本印制的相册道具，再由摄影师在调色软件上努力地复刻着这幅画作的色调，然后在互联网上展示着这些摄影作品。
但就连莎拉自己也知道，如果当时的环境放在了自己这家咖啡店里，要是不摆上些巴黎独有的标志物，甚至根本没人会知道这是巴黎。
毕竟她这家店顾客很少，很会有人会绕进这里来喝咖啡。
绫小路咲音也是在街头寻找灵感的时候，偶然发现了这间咖啡馆。
随着书本的最后一页被翻过，绫小路咲音轻轻地合上书籍，然后把它放在桌面上，旁边的咖啡杯里只剩下几道残留的棕褐水纹。
她很喜欢莎拉这里的杯子，外边是纯黑色的，但内壁却是干净无暇的纯白。
莎拉说，因为这样更能看清楚内壁是否清洗得足够干净。
是啊，纯白之下，任何细微的污点都会被无限放大。
“莎拉。”绫小路咲音把书放进挎包，喊了一声。
“怎么了？”坐在工位上的莎拉正在百无聊赖地研究着新式的咖啡工艺。
虽然店里的客人很少，但莎拉还是打算多学一些新东西。
她都已经想好了，就让这位几乎每天都会到店的莉娜小姐来为她品尝一下口味。
莎拉很相信她的口味，如果能够得到她的认可，那就一定是足够优秀的咖啡。
“我可能明天不会来了。”绫小路咲音收拾着书籍，平静地说。
“是吗，明天又要去其他地方了吗？”
绫小路咲音只要有时间，每天都会到这里点一杯她喜欢的白咖啡，但她也并不总是有时间。
和平庸无名的咖啡师相比，绘画界里炙手可热的莉娜小姐可是很忙的，她会经常受邀去出席其他城市的画展或者交流会，所以每当这个时候，咖啡店就会变得比平时更冷清起来。
所以莎拉也没有多想，她只觉得绫小路咲音又要去出席这些场合了。
真忙啊，大画家小姐。
她有些羡慕的感慨了一句。
“是的。”绫小路咲音拉上挎包的拉链，点了点头。
“这次要去哪里？”莎拉问道。
“还不知道。”
“是吗，那这次大概要去几天，应该不会和上次去马赛一样，一周都回不来吧？”莎拉想起那段有些漫长的时光，忽然笑了起来。
“还不知道。”这次，她的回答似乎迟疑了一会儿。
“好吧，那就过段时间再见吧。”莎拉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这次的行程怎么那么神秘？
可她没有太过在意，只是笑着告诉绫小路咲音：“我准备学些新的咖啡，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做给你喝，到那个时候，还得麻烦你帮忙给出些意见呢。”
绫小路咲音将合上拉链的挎包背在肩上，她的动作忽然像定格似的停了半秒。
“没问题。”
而后，那不知为何而顿住的动作又重新变得正常起来。
“那就再见啦，莉娜小姐。”莎拉站在咖啡机旁边，朝着绫小路咲音挥了挥手。
“嗯，再见。”绫小路咲音侧着脸，声音有些低。
她推开木门，银色的铃铛也再次响起，仍旧是有些沙哑的音调。
这一次，绫小路咲音有些好奇地抬了抬眼眸，她早就觉得这铃铛的声音变得不如往常好听了，但莎拉却说没有换过铃铛，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当时她看着那亮洁如新的银色光泽，也没太在意。
但是她现在突然想瞧一瞧，看看这铃铛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看见了那并不显眼的、裸露在外的铁片。
原来已经是磨损了。
她刚想回头提醒莎拉，可初春的风却在这时吹了过来。
轻轻地抚摸着少女的唇瓣。
像是有根手指悄悄地贴着她的唇心，让她噤声。
她没有回头，只是如往常般轻轻地关上木门，在风和阳光的沐浴下，转进人潮流动的巴黎大街。
莎拉再也没有见过她。
莉娜小姐就这样，消失在了那个春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