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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鸳鸯瓦冷霜华重

没有免费的酒水喝,净因却也挺苦恼的,见她死活不酿酒了,只好换个说法,纳她的粮税,这般久而久之,半年过去,苏暖暖莫名之间竟又欠了他几十斤粮食。

虽不多,却令佳人羞愤难当,气得半个月不曾见他。

净因觉得自己挺无耻的,他将自己这副性子,归咎于无耻的中原人,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己还在吐蕃的时候,是憨厚老实的忠诚和尚,自从入了中原之后,才变得这般多面古怪。

有时他会觉得精神恍惚,仿佛扬州,洛阳,长安的一切都变得那般朦胧,那般虚幻,好不真实,自己美其名曰,为苦寻佛门至宝佛陀舍利而来,追着一介孤弱女子不放,到头来半颗佛陀舍利没挖到,骗吃骗喝倒是没少落下,堂堂佛门子弟,号称文殊菩萨化身,这些年干了些什么,也贼是无耻了。

“臭和尚给本姑娘滚,要粮没有要命一条,你偷来这么多粮食,还不如运给潼关将士呢,让他们安心为国征战。”苏暖暖怒气冲冲,推开一身朴素的和尚出门而去。

净因气笑了,真是不知者无畏,整个大唐都在养着潼关大军,他们岂会缺粮?守了半年不曾派一匹马去刺探洛阳军情,什么河西名将哥舒翰,在贫僧看来就是个躺在大唐银粮里混吃混喝的酒色之徒。

净因颇具灵性的猜测果真应验,哥舒翰虽“沉稳老练”,号称百战百胜,可却安于享乐,不思进取,将潼关守得水泄不通,整日在关内饮酒赌博,不问军务,倡女的笙箫声隔着厚重城墙都能听得见,哥舒翰对潼关以东,这条几十里的狭窄甬道毫不熟悉,皇帝勒令他出城,他未派出先锋,便把二十万大军悉数带上了,顶着六月酷暑,违背兵家大忌将大军驻扎在灵宝山里,而后一溃千里。

若说李隆基战略无谋,哥舒翰的战术则是沽名钓誉,只是叛军的汪洋怒火却要关中百姓来承受。

潼关城破的消息传至长安已经三天了,城中百姓或愤慨激昂,誓要保家卫国,戍守长安,与叛军鱼死网破,亦有如苏暖暖这般,失魂落魄,手足无措,淹没在汹涌人流中,不知所以。

莫说愤慨激昂,欲图死战的百姓不知,便是宫内戍守的禁军,太监,宫女亦不知,陛下和群臣暗中商议好,已经要夺路而逃,退入成都了。

苏暖暖从贫瘠朴素的东市而来,想要去兴庆宫见见那个皇帝长什么样子,为何能让手下丢了潼关,听说皇帝时常端坐花萼相辉楼上,隔着富丽堂皇的窗楹,体恤东市的百姓疾苦,自己应该有幸能够见到他罢,行走在东市大街上,苏暖暖有些跌跌撞撞,紧挨兴庆宫建的长安东市,这般繁华竞逐,车水马龙,此间百姓好像不怎么疾苦啊。

苏暖暖苦笑摇摇头,东市万般繁华,可若是长安守不住,被叛军攻破了呢?还不是要便宜安禄山。若是长安丢了,自己一介孤苦无依的弱女子,又能逃去哪里呢?

苏暖暖步子虚浮,饿着肚子,面如菜色,有些摇晃,突然被一列焦急狂奔的行人撞到了,东市行人闹哄哄的,不知要做什么,突然向着兴庆宫的方向狂奔,苏暖暖抱着头,四处躲藏,不想被人踩死,幸亏一个粗壮的年轻人托住了她,将她护到一侧。

苏暖暖挣扎爬起来,连声感谢,却又好奇问道,前边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大事,那年轻人一叹,摇头说道:“说是江南道有人叛乱了,朝廷收不上粮食,才让哥舒翰出城迎敌的,陛下震怒,将这个叛乱家族留在长安做官的族人处死了,死法么,和那安禄山的儿子一样。”

竟有此事?江南都叛乱了吗?天哪,那般平静祥和,偏安一隅的净土都有人掀起战火,真是令苏暖暖难以接受。此前还想着,陆郎是江南人,待到陆郎与霖儿功成名就,回乡成亲时,邀自己去喝他们的喜酒呢,可是如今天下变数太快了,江南沃土也逢遇叛乱,关中又失陷,这天下太平的日子,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苏暖暖挨着饿,扒开拥挤的人群,想去见见是谁这般不顾天下兴亡,趁势作乱,就着瘦弱的身子,勉强挤进吵吵嚷嚷的东市围观群众,听得四处骂骂咧咧,有一老妇人掩面哭泣,令人动容。

“唉,冤冤相报,何时是个头啊。”

“可不是么,这狗贼太可恶了,他这一经反叛,哥舒翰被逼兵败,我们关中百姓就糟了秧。”

“这个侯氏,不得好死,还改名换姓,以为英明神武的陛下不认得你们后人。”有五大三粗之人,怒气冲冲,指着那与安禄山长子挂在一起的尸体怒吼。

侯氏?什么侯氏能有那么大本事,在江南贫瘠之地聚众叛乱,甚至皇帝也无暇平复。苏暖暖扒开情绪激昂的人群,终于挤进内里,将手搭在官兵架着的长戈上,垫脚直眺。

刑场建立在东市繁华落尽的西北角落里,为的便是让此处渗透尺厚木板的鲜血能够永远长流,为的便是让长安百姓悉数看见死罪之人身首异处,为的便是让天子想杀之人受尽人世侮辱,为的便是震慑天下所有人不敢违逆君王之怒。

君王为了彰显他应有的愤怒,在此特殊时刻,肃清了东市刑场,只留了两具尸体,用长木杆吊在这里,一具是死了足有半年,哪怕浸泡了膏油也依旧腐烂发臭的安禄山长子,另一具是昨日斩杀,依旧新鲜的一个年轻人模样。

两具尸体尽皆腰斩,下半身剁成肉糜,上身用粗绳捆着喉咙,吊在此地由长安百姓咒骂,尸体五尺外放着一张白布,上面用墨水书写二人身份与罪过,安禄山之子自不用多说,已是天下百姓人尽皆知,这左侧一人,乃是门下省右补阙方忆,年二十八,岭南广州府人士,乃是贞观陈国公侯君集六世孙,为岭南方家村嫡长子,而今侯氏后人叛变,举兵造反,占领江南,特此诛杀,以儆效尤。

“罪孽啊,一百多年前,太宗皇帝宅心仁厚,留了这个反贼一丝血脉,让他侯氏不至于断绝,可这侯氏后人不思悔改,过去一百年了,怨气不散,如今竟然借安禄山之势举兵造反。”

“呵呵,你看这个狗贼模样,一副不安好心的嘴脸,竟然还招摇过市,跑到长安来做官,我看这狗贼定是包藏祸心许久了,潜入皇宫是要欲图行刺的。”

在场无人能够冷静,安禄山之子骂了几个月了,已经骂累了,今日来了新鲜的,自然是好好泄愤,一人指着刑场上血肉模糊的补阙尸首冷笑连连,围观之人尽皆点头附和,

“可惜陛下圣明,识破了他的阴谋,狗贼行刺未得逞,落得个腰斩的下场。”

“不是的,不是的…”

场中突兀出现了一个反对的声音,这丝声音虽柔弱无力,却盖过了所有,让得人怨鼎沸的刑场安定下来,无数眼睛或惊疑,或愤怒,或不解,齐刷刷望着她。

只是苏暖暖面色苍白,失魂落魄,眼里只有那半截血淋淋的身影,看不到讨伐反贼的百姓大军。

苏暖暖见到披散在混乱不堪的乌发下的那半张脸,看到依稀熟悉却又凄惨悲凉的小小补阙身体之时,便一切都明白过来了,扬州的相识,数月的相恋,巫山云雨,断桥诀别,而后一连数十年,说不见便不见,酸甜苦辣尽数在悲苦的心扉翻腾,将她淹没在苦酒坛子里,浮不出水面。

他不是不想见我,他是侯氏嫡长子,他不是来长安行刺,他是质子,他没办法踏出长安一步。这个儒雅潇洒,和自己一样,满肚子都是经史子集的人怎么会包藏祸心。

苏暖暖闭上双眼,两行清泪滚落在唇边,比自己此生酿过的烈酒都烈,比自己此生喝过的苦水都苦。

“她是谁…”

“你说什么?”

东市长安百姓的疑惑不解惊醒了苏暖暖,只见她左右瞥了两眼,竟在众人错愕下,趁禁卫不休息,撑起长戈猛的一掀,弓着身子钻进刑场内,发疯似的铺在方忆尸体上,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一拽,将绑缚方忆脖子的粗绳拽松,抱住半截尸体嚎啕大哭,再也不松手。

“这…”

无论是围观百姓和刑场守卫都是一愣,坐镇此地的刑部侍郎不禁疑惑不解,举起方忆的黄本查看,可却更加疑惑,不对啊,这个方忆入长安做补阙五年,从来形单影只,没有家眷没有亲属,除了那神秘女宰相和他走得稍微近些,此人可算是生性孤僻,茕茕孑立,这小子什么时候竟有了妻子。

六月炎热,刑场木板流淌着殷红滚烫的鲜血,将苏暖暖朴素的衣裳浸湿,可那粘稠污浊的血水触碰到她,却让她如坠冰窖,寒冷刺骨,苏暖暖紧搂着方忆肩膀,伸手为他拨开粘连额头的长发,一副冠玉明珠,觳眉高颧的倜傥模样显露出来,往事涌上心头,越发令得苏暖暖泪如雨下,不断为他撩拨混乱不堪的长发,想要让他有个名士的样子,可手上滑腻,污了读书人一脸鲜血。

人声嘈杂,短暂的疑惑之后,已是铺天盖地的谩骂传来,最早的老妇人看穿世事,悲哀一叹,对苏暖暖劝道:“姑娘你快走吧,此地不太安生啊。”

刑部侍郎看好事一般瞟了百姓一眼,也不阻拦,陛下命他主持东市大局,这可是反贼刑场,非同小可,若是眼前这个柔弱女子与这右补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那自己擒住她,当真是大功一件,于是便对苏暖暖问道:“娘子你是哪里人?”

苏暖暖停住抽泣,慌慌张张抬起头,望着刑部侍郎,她有心事求助大人,故而对大人知无不言:“民女扬州人。”

“扬州?”侍郎不解,“你即是扬州人士,怎会跑到长安来。”

“民女躲避仇人追杀,几年前从扬州逃到洛阳,而后洛阳沦陷,又逃到长安…”

“这样…”刑部侍郎抚须疑虑,复又问道:“你可知自己身处何地,所抱何人?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本官奉劝你一句,速速离开,不要为自己招惹祸端。”

苏暖暖见到刑部侍郎这般说话,关照自己,以为他是善念之人,将他当做了救命稻草,拖着方忆尸身,一直跪倒侍郎面前,不断磕头,也不顾刑场外哄乱,眼中噙着水雾对他说道:

“民女谢过大人,大人良善大德,民女有一事相求,还望大人成全。”

刑部侍郎明知故问:“何事?说来听听。”

苏暖暖哽咽着说道:“斯人已逝,罪孽远流,还请大人准许民女,将他尸首带走吧,让他入土为安,大人的大恩大德,民女没齿难忘,民女善读四书五经,琴棋书画样样都会,民女愿做牛做马,服侍大人。”

有良民自愿降籍,沦为奴婢,还是这般才貌双全的女子,眼波里是万般妩媚,若是放在平时,刑部侍郎自然求之不得,将她收为家妓,以图雅兴,可是如今这女子却有更大的作用,而且方忆的那半截尸体也不是他想送便能送的。

刑部侍郎闭目长叹,故作悲天悯人之状,而后说道:“本官见你可怜,可以收容你,甚至可以冒着风险,以死刑犯替换你郎君的尸体,让你安葬他,只是么…”

“大人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求你让民女安葬他…”苏暖暖伸出手来,想要挽住刑部侍郎袖子,侍郎见她一手血污,腌臜难堪,厌恶甩开。

“你也知道,本官是冒了很大风险的,现在天下动荡不安,长安官员动辄得咎,若你是不知哪儿来的奸细,污蔑本官怎么办,所以本官要问你一些事情,以保自己无恙。”

苏暖暖愣住片刻,怀中忧伤充斥脑海,没想那么多,便答应了,“好,大人你问什么,民女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