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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唐上烟雨 > 第一百八十八章 愿为尘世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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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愿为尘世铭

“流星么…”

李枺绫仰起头,漆黑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淡淡水雾,也如龙木错的镜像一般,银河,星云,天穹,流星在她眼中倒映出来。

“今夜的第一颗流星,星亮而尾长,应该会是十分波澜壮阔的,老身忙于事务,很多年没有看过它了,今夜老身也陪你观一观这场流星雨罢。”

李枺绫听说过流星,也曾在偶尔的仰望苍天时见到过,不过中原的天空总是乌云密布,但凡去得到的地方,看得见的地方,便有数不尽的凡人,有凡人走过的地方,便有庄稼,城池,灯火,甚至硝烟…在那里,人们总是忙于触之可及的苟且,仿若离得天上星辰万分遥远,哪有昆仑山高原上这般空灵辽阔,不近人烟。

那颗彗尾明亮,在静谧黑夜之中十分显眼的流星转瞬坠落之后,不过数息之间,又见到一颗流星划过,李枺绫本以为见到一颗已是大幸了,却没想到长空流星接连出现,有的相隔十数息,有的急促,一颗坠落,一颗接踵,有的黯淡,如同被黑纱隐匿,有的骤亮,银河的星云光芒也无法将它掩盖,这场覆盖北天宫苍穹,自东方出现,以迅雷之势划破夜空,悉数坠落在西南角落,短短一个时辰,竟有上百颗流星纷沓而至,这般波澜壮阔之景象,李枺绫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流星雨之细密急促,比之十万大军兵临城下还要震撼,让她惊讶万分,连闭目许愿的传说也给忘在脑后了。

“它…多久出现一次?”

“几乎每年六至七月,它都会出现在北天宫东北角的苍穹之上。”

这场后世被西方世界的人称为英仙座流星雨的奇异星象,拨动了李枺绫三十年来不曾触及的一根心弦。

“每年…怎么可能呢?我在中原二十多年,从未见到过…”

“是的,就是每年,只要生活在这同一片苍穹下的人,都能见着,然而凡人的岁月度过了一千载,无数生灵在红尘中熙熙攘攘走过,知晓这场摆放在天空中的壮丽奇景的人,却少之又少。”

傅玉感慨道。

“枺绫啊,人世间的平凡人们,一生都在为了眼前生活而奔波劳累,低头颔首走过了一生,贩夫走卒如此,王孙贵族如此,他们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追逐了一辈子,鲜有人有幸仰望过黑夜里的苍穹,鲜有人知道,世间还有如此美丽的事物,无需他们付出,只要抬起头便能看见。”

李枺绫以为这般比之银河星云还要闪烁的星象,至少也要一个甲子,甚至百年一遇,故而知晓它的人甚少,却不知道,原来它就如同关中的金色麦子,遍地庄稼一般,一年一次,在北天宫是稀疏平常了。

“是啊…是很美,可那不过是亿万年之外的光影,穿透亿万年的星空来见你,永远看得见摸不着,如人世间的心酸无奈一般,一般…”

“怎么,你还想摸一摸天上的星辰吗?你坐在昆仑山上,闭上眼睛,就当自己伸手可以摘星捉月好了。”傅玉开口调笑道。

此话虽自欺欺人,可落在李枺绫的心里,却有截然不同的道理。

“前辈,它们从哪里来,又坠落到哪里?它们要做什么?”

“从扶桑神树上升起,又到西方汤谷落下?不,老身也不知道,总之它就是如同亘古不变的日月一般,自我仙宫初代祖师起,在她老人家的起居录里便有记载,至少数百年了,每一年它都会按时出现。它的秘密,可能要交代千万年以后的人去堪透了。可惜,老身一身神功,也只有百年岁月,也不过是一介武夫罢了,看穿一些人世间的尔虞我诈尚可,却看不穿这深邃无边的天穹星辰。”

常言道人心叵测,深如海底,却没想到,在傅玉看来,人心之诡谲多变,尚不及那亘古不变的天地奥妙。李枺绫与她相识一年了,当真极少见得,洞察世事的傅玉也会露出这般惆怅模样。

“前辈,你是昆仑山上的神女,于人世历经沧桑,于武学超脱绝伦,天下没有前辈办不到的事情,四海之内皆仰慕你的才华,而我只是一介颠沛流离的落寞女子,我在红尘之中翻涌挣扎了三十年,到头来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想要什么,我是一个迷茫之人,随波逐流,面对落难之人不敢出手相救,面对权贵之流不敢犯上作乱,从来不像前辈这般心智坚毅,我…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辜负前辈的厚爱,我配不上昆仑山的空灵圣洁。”

见她终于向自己吐诉出了心头衷肠,傅玉顿觉心头温热热的,目中流转出寻常难见的一抹慈祥,伸出日渐苍老,埋上皱纹的五指,触碰李枺绫光洁的面颊,为她拨去鬓角眉梢略显杂乱的几缕乌发。

“孩子,老身也只是一介平凡人啊,这世间,哪有谁是生来的神女呢?昆仑山的西王母么?或许千万年前,她也只是黄河边上一处部落里为了生存果腹用尽气力的一个寻常人罢了。”

在李枺绫不知所以之余,傅玉竟冒着高原寒风,解开了腰间扣子,将长长的黑色衣裙自身下掀起,露出腰腹,借着龙木错反射而来的星辰之光,清晰可见傅玉老迈的身体上布满了寸寸伤痕,有刀伤,有剑伤,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看着令人毛骨悚然。竟不知傅玉背负一身的伤,走过了悠载岁月,埋藏在昆仑山神女绫带之下的,是一副伤痕累累的身躯。

“前辈…你的大成辰星相力…”李枺绫心头一阵抽动,有些难受,却也不解,这等触目惊心的伤势,任谁武功再高,也要横尸街头,她还活着,说明她的辰星相力是凝练的,可辰星相力生长血肉,妙手回春,又怎会留下一身疤痕。

“老身和你讲一个故事罢,老身并非如你所见的那般,不食人间烟火,不近情爱,老身曾经也曾有过刻骨铭心的人伦之乐,爱上过一个傻小子,为此,师尊曾经差点将我赶出门呢。”

傅玉浑浊的眼眸倒映着泱泱池水,瞳孔竟然随着池中星辰闪烁,变得清澈下来,眼角鱼纹柔和舒展,陷入深深回忆之中,思绪回到数十年前,那个大唐强盛,西域臣服的年代。

“老身拜入师傅门下,修习五星相力的年纪很小,二十多岁时,仗着内力小有所成,在西域一带游历,那时的安西四镇还有碎叶镇,我曾横穿图伦碛大沙漠,路过碎叶镇,去天山拜访当地门派时,遇到了一位少年…”

“天山,几十年前…前辈遇到的,莫不是平阳郡公薛仁贵吧?”李枺绫若有所思,想必能被她这等奇女子看中的,定然是世间响当当的人物,绝非凡俗。

谁知傅玉微笑摇头:“呵呵,你想多了,曾三箭定天山的薛仁贵那时还未到西域来呢,况且我的爱郎,只不过是碎叶镇里卖些古玩铜器的市井小子,很是平常的一个人,并不是你想的那般惊天动地的大人物。”

“我和他一见如故,坠入爱河,他曾拽着我的手,带我在繁华嘈杂的碎叶镇街头穿梭,带我品尝丝路重镇上的所有新鲜事物,他很事故,因为自小贩卖行商,见识过安西的形色人物,但他却也很单纯,惧怕战乱,惧怕血光,当他犯了事得罪人,即将被杀的时候,见识到我的高强武功,诧异之余,却也压下了所有惊慌。”

“后来他带着我偷偷成亲,我和他度过了一段平凡而又快乐的生活,不得不说,那段时日我是有些违逆师命,荒废武功的。”

说到这里,傅玉竟噗嗤一笑,面色柔和,显然往昔的迷醉是她一生中最珍贵的时光。

“你可能会以为,我和他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十分惊天动地,实则不然,比你想象中的平淡万分,没有什么叛出师门,声嘶力竭的桥段,我带他来到葱岭,在靠近门派的一处村落里安居下来,度过了人生中最为平淡的十几年光阴,相夫教子,粗茶淡饭,每日除了私塾里此起彼伏的朗读声,便是西域女子喧嚣的叫卖声,师父起初很恼怒,后来见我仍旧习武,却也随着我们去了。”

“其实平凡人的世界很苦,西域战乱频繁,往来人心诡谲,邻里时常朝不保夕,食不果腹,便是我身负高强武功,也疲于奔命,可是我很幸运,他的心里始终只有我一人。”

天涯月轮高悬,在银河一侧当空摇曳,星云为其衬托,天地静悄悄地,仿佛在仔细聆听傅玉平淡而又幸福的故事。

“后来师父她老人家垂垂老矣,颤抖着双手将门派托付于我时,我的太白相力才堪堪大成,那一刻我心头尝到了愧疚,果然师父羽化西去之后没多久,昆仑山的大小门派便找上门来,将仙宫地界围得水泄不通。”

“我顶着苍天般的压力,割地赔偿,将仙宫的地界悉数卖给他们,让他们去争抢,才得以苟存,而后我奋发图强,闭关苦修内力,那段时间我的夫君顶着世俗的眼光,以毫无武功的身份在一个女子门派中与我结芦相伴,那一年我才知道,世间难得双全法,很多事情有得必有失。”

傅玉浑浊的眼中有波澜流转,哀伤感将眼中星河渐渐压弯。

“后来我的夫君去世了,不是有人中伤他,不是有人谋害他,而是如同安西大地无数平凡的世人一般,抱病去世了,走时悄无声息,无人知晓无人为其招魂,因为他平凡,因为在昆仑山上独自一人。”

“那时我在闭关,出关之后辰星相力大成,除了虚无缥缈,连历代祖师都不曾成功的岁星相力之外,便没有什么好修炼的了,可是我闭关半年,等到破洞而出时,他已经抱病而终,化为一具冰凉的尸体,从此我便和他天人永隔了,或许他病死的时候,心中是怀着担忧,愧疚与无尽思念的,可他不想打搅我,便在自己的茅草屋内独自度过残生。”

“前辈…”

“我很不幸,我武功高强,不惧风寒,可他只是一介凡人,我的辰星相力大成,世间难有杀我之人,可辰星相力却救不了心爱之人。”

“可是我却也很幸运,至少经历了一份人伦之乐,莫说历代祖师大多孤苦一生,便是寻常百姓家里,一生坎坷的也不在少数。”

“没有什么荡气回肠,山盟海誓,可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岁月安好,却是千金难买的珍宝。”不知为何,李枺绫的眼中竟蒙上了淡淡水雾。

“是啊,后来,我将他葬在昆仑山脚下,在我每日都能看得到他的地方,有大江大河为他浸润眼眸,有大树大川为他遮风挡雨,我的心便渐安了,可我的心还未从无尽痛苦中走出来时,昆仑山乃至天山的大小门派齐聚公格尔峰下,要将仙宫斩尽杀绝。”

龙木错的水波刹那荡漾,仿佛听从傅玉号令,变得沸腾震荡。

“那一日我满怀浑身悲愤与伤痛,持剑出宫,与各路高手大战三天三夜,我在刀光剑影中见到慈祥的师尊与宁静的夫君在向我招手,所以我自封穴道,不曾动用一分辰星相力,我想和人世间做个了断,去地下见他们,我将昆仑山与天山屠遍,融雪成河化为红色,身上入骨伤痕无数,当我将最后一个敌人斩首时,便一头栽倒雪地里。”

龙木错水波平息,恢复往常,只见傅玉哀伤叹道:

“可是大成辰星相力太过细腻,润物细无声,在我昏迷之时溢出穴道,自发将我救活过来,只是作为一时任性的惩罚,在我身上留下了无数道无法退却的伤疤。”

“孩子,你看,人世间的种种因果便是这般,奇异却又合理,没有伤痛你便不会牢记。从那以后,我知晓夫君去了,可我身上的担子还未落下,我还不能将仙宫抛却不顾,我还要在茫茫人海中一直苦等,将师父对我的爱护一脉相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