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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唐上烟雨 > 第两百零六章 道阻且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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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陆远愣住了,自打平叛伊始,每日便奔波于乱军之中,为战乱所劳形,何时想过这个问题,苏暖暖突兀开口发问,自己便哑口无言,哽在咽喉内的一句话,却是让苏暖暖替他说了出来。

“若是叛军不灭,你便不成家,一直拖?拖到什么时候。”

“暖暖,我…”

陆远只觉得屋子内太过温暖了,不甚真实,雾水令得自己后背发烫,脸颊发烫,而院子里寒冬腊月的冷气扑面而来,又让自己一阵哆嗦,冷热交替,自己便夹在这方寸台阶上,方寸门缝里,进不得退不得,难堪不已。

只是苏暖暖还有未说完的话:

“你是不是在想,若是成家了,若是自己哪一日战死沙场了,若是违背了与她的誓言,让她孤苦一人,那该怎么办?”

“这…”陆远喉咙有些哽咽,感觉是被水气呛住了,说不出话来。

门内传来苏暖暖一生幽幽叹息:

“子迁,世上鲜有女子,能够为了你冲锋陷阵,陪你出生入死,你要好好待她啊。”

第二日清晨,苏暖暖穿戴好了尼姑衣裳,轻轻推开门扉,移步出来,正见着陆远倚靠在木门门槛上,憨实入睡,偶有鼾声传来,面色疲倦,料想守在屋檐下,守了整整一夜。

苏暖暖歪着头看了他,许久之后,眉目变得柔和了许多。

而后拿起那只斑驳木鱼,提着巴掌长的犍稚,靠近陆远耳朵边,“当,当,当”敲了三声,沉闷却又清脆的木鱼声将陆远从糅杂的梦境中唤醒,面色有些茫然,看着面前噙着微笑的苏暖暖。

“梦到了什么?”

“蒙泽…十面埋伏…龙虎山…”

这是什么?牛头不对马嘴,苏暖暖一个都听不懂,面带疑惑,挑眉看着他,却见陆远踉跄着爬起来,甩了甩惺忪的眼睛,对苏暖暖饱含希冀问道:

“霖儿怎么样了?她的伤势好些了么?”

苏暖暖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有对他点头道:

“无性命之虞,不过失血过多,精力憔悴,一直处于昏迷之中,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怎会如此…她的武功那般奇特,只要性命无忧,应该会逐渐好转才对。”

见陆远十分担忧,面色苍白,苏暖暖幽幽一叹,对他勉强笑道:“你别担心,霖儿应是心伤,陷入昏迷,在做一个很长的梦,夜里她一直呼唤她的师父,和你的名字,梦总是有尽头的,梦结束了,她便会醒来。”

陆远推开房门,径直入内,盘坐在床榻前,见着方霖唇角泛白,毫无血色,心痛不已,好在方霖呼吸平稳,脉象平和,渐渐的应该便会恢复过来。

扬州城不曾飘雪,往来的百姓沉默寡言,身处乱世,人人自危,连城外十里长堤的杂草长到堤外,越过了细柳垂下的丝绦,都无人搭理。四处只有轮毂声,脚步声,十分沉闷。而城池角落的酒铺子里,愈发平静冷淡。陆远便在这里,陪伴了方霖一夜,直到皎月再次落下,太阳升起,才将千墨星剑放在她枕边,满怀依依不舍的泪花,离她而去。

苏暖暖提着扫把,在庭院里轻扫落叶,仿若真的六根清净了,不问外界世事。

陆远不知她是否真的放下,又是否对一切释怀,自己对此也是无能为力,自己能做的,只有竭尽所能去平叛,让得天下早日太平。

“我走了,叛军围困河东,我还要回去军中,助大伙一臂之力。”

“去吧,活着回来。”苏暖暖始终淡然,静静扫叶,不曾看他一眼,全然换了一个人似的,不复当年嬉笑模样。

“霖儿便交给你照料了,若是河东大捷,我会回来看一眼。”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放在屋檐下,里面声音细细碎碎,是他一年的饷银。

苏暖暖淡淡看了一眼,摇头一笑。

“她在我这儿,安然无恙,你且放心。”

门前的落叶扫了又落,仿若穿上一身百衲衣,苏暖暖余生的念想便是在这方寸高墙内度过枯槁岁月,临走之时,陆远终究是忍不住回头问道:

“你…真要与青灯古佛相伴一生么?”

“缁衣焚香,看破尘惘,陆施主怎又可知,这对我而言不是一桩幸事呢。”

灰衣长衫转身走去,关上门扉,香火味飘荡出来,宛若一间古刹庙宇。

陆远骑马北上,踏在河南道的大地上,身边又没了一人,孤零零的,宛若漂泊在汪洋之中的一叶孤舟。犹记得一年前,自己初次北上,也是这般,怀揣着僧人皎然给自己写的信件,漂泊万里,前往河北拜访颜真卿,莫名卷入战乱之中,东奔西走。

只是那时初逢门派被灭,心头万般沉郁,而今灭葛清派的那些人都覆于黄土之中,自己也走出了困顿,然而却让霖儿陷入苦闷之中。

河南道有些地方杀得惨烈,硝烟味,哭泣声令得陆远都为之侧目,陆远暗叹一声,此去河东尚且很远,也不知大半年过去,平原郡怎么样了,既然顺路,不若去拜访一次颜真卿罢。

等到陆远跨过层层关卡,再登平原郡时,却是见到太守府上忙碌,佣人与官兵往来穿梭,似乎在收拾包袱,尽皆风尘仆仆的模样,陆远有些疑惑,颜真卿见到他时,又惊又喜,二人把酒痛哭,许久才平复心情。

“河北乱了,叛军源源不断,把江山占据得死死的,不知什么时候,朝廷才能再次杀回来,我们河北各郡的郡守们,都打算逃走,回京述职了,留在这里,徒劳送死耳。”

“竟是如此…”陆远执杯一叹。

颜真卿往日的书香味也被长时间的憔悴磨平了,眉宇之间十分落寞,喝着苦酒,说着十分丧气的话:

“本以为,朔方军直捣黄龙,叛军几个月便能平定,而今来看,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了。”

陆远蓦然,如今朝廷大损,叛军气焰旺盛,要他信誓旦旦,月平叛军,也无人会信,只好不谈此事:“颜公,我送你一程罢,灵武离得很远。”

谁知颜真卿听完,并未答应,眼色有些躲闪,看了陆远数眼,似乎十分犹豫。陆远看他话中有话的模样,不禁问道:“颜公有什么嘱托,但说无妨。”

颜真卿叹息一声,张了张嘴,还是忍不住说道:“这段时日,我接到消息,安禄山南下的大军,被阻挡在河南地界,已有近五个月了。”

“颜公可是要我去驰援睢阳?若是睢阳告急,在下自然义不容辞。”陆远略作思忖,心想太原有李光弼坐镇,一时间那史思明是破不开的,少了自己应该并无大碍。

谁知颜真卿面色阴晴不定,眼色时而阴郁时而惋惜,陆远从不曾见过这位河北义军盟主这般扭捏,不禁十分好奇:“颜公怎么了,陆远从未见你这样摇摆不定啊。”

“唉…”颜真卿扼腕长叹,眼角有泪:“义士你不知道,睢阳太守张巡率领数千勇将,足足抵抗了叛军十万大军数月,而今已是弹尽粮绝,毫无援兵,城破人亡就在旦夕之间。”

“什么?朝廷为何不去支援睢阳。”陆远大惊失色,睢阳战事,他亦有所耳闻,料想身后江淮一带,兵甲富足,若是援军跟上,戍守城池,何惧叛军,原来张巡苦战数月,始终未曾等到援军。

“我也不知,可能朝廷有自己的用意罢,可能那些骄兵悍将,让他不喜,料想张巡进士及第,一介文人,能够立下此等汗马功劳,定会惹得不少人眼红嫉妒。”颜真卿摇头冷笑,顷刻间却是对张巡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复又没来由的一句:“想来我的兄长也是这般,战死常山,无人来援,有时候朝廷里的那帮人,巴不得我们英勇就义,好鼓舞前线战事。”

从未见过一向忠厚善良的颜真卿这般冷冽,二人对坐,仿若有一阵冷流从中趟过,许久之后,陆远叹息一声:“绝非天下人都是如此,那样大唐便亡了,诸如郭子仪,李光弼将军,皆是大忠大义之辈,只是天南地北,力不能所及耳。”

睢阳的求援都求到河北来了,这里可隔着无数叛军城池,可见江淮的大军,估计没有为张巡送去一兵一卒。

这般想着,陆远也有些义愤填膺,猛的站起身来,将酒杯掷得粉碎,怒喝一声:“此等忠烈之士,枉死岂不是可惜?没人驰援睢阳?我去。”

颜真卿满目泪痕,唇角颤抖,上前两步,握住陆远的手,又是感怀又是惭愧,当陆远那年轻而又坚毅的面庞落在自己瞳孔里,活脱脱像极了自己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潇洒模样,这般一想,颜真卿只觉得后背冷汗直冒,做了一桩对不起陆远的事。

“义士不要力敌,茫茫大地上的人都等着张巡送死,可他不该死,必要时刻,把他救走便可以了。”

颜真卿神色有些恍惚,他只是为张巡抱不平,为他兄长抱不平,并非真的想要性子刚烈的陆远步这两人后尘,慌忙又拉住他衣角说道:

“答应我,义士,睢阳大不了丢了便是,性命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陆远尚且年轻,一腔孤勇,对颜真卿的隐晦话语似懂非懂,但若说性命,谁又想枉死呢,道理还是懂的,于是陆远放声大笑,浑然不在意:“颜公放心,我会活着见到叛贼尽数伏诛的那一天。”

古道烈马,陆远独自一人,走在前往睢阳的路上,满怀对朝廷的不解与对张巡的敬佩,要去见见这位被坚执锐的进士文人。而在他身后,颜真卿登上平原郡高楼,满怀复杂心绪,第三次为义士煮酒送别。

陆远知晓,张巡的性子应是十分耿直刚烈的,由是才会得罪那么多人,落得无人救援他,期盼他去死的境地。这一点和自己,和李光弼将军并无二致,只是他命不好,不曾来我们北路军中,可叹自己追随了一位好节帅,可恨江淮的藩镇这般不近人情。

然而他低估了张巡的忠烈,低估了人心之险恶。

离得洛阳数十里,陆远正在洛水畔饮马歇息时,却是在江畔遇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一身青色布衣,背对洛阳城,遥望冰雪消融的江水,灰白相间鬓发垂落胸前,与江畔清风融为一体,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风范。

陆远看着那人背影,负手而立,略显苍老的手掌里夹着一支碧玉长箫,玉润通透,陆远若有所思,觉得此人应是一位世外高人,便悄悄靠近他,想要探探虚实。

而今兵荒马乱的,胆敢像他这般,仰仗轻功强横,到处走动的人不多。

青衣人耳聪目明,听到了草苇上的脚步声,转过身来,二人四目相望,陆远一时愣住了,总觉得此人目中尽是沧桑,可这沧桑却又掩饰不住,似乎未达郭子仪那般返璞归真之感,仿若此人年过半百,却仍旧在尘世中辗转沉沦,未曾寻到自己的归宿。青衣人率先开口道:

“小郎君尊姓大名,所为何来?”

“在下陆远,是河东节度使帐下将士,机缘巧合来到此地,为驰援睢阳而去,不知前辈尊姓大名?”陆远拱手拜道。

“睢阳…”青衣人低眉沉吟,又抬头叹道,“睢阳受困数月有余,十分凶险,就你一人前去驰援么?”

“但有三分力,为报效青天,睢阳有难,则江淮的百姓提心吊胆,某但有匹夫之勇,如何能不心系国家之事。”虽说叛军尚且不能跨过重重关卡直逼扬州,可自己心上人在那里养伤,他多少是有些担忧的,故而才对睢阳战事这般上心。

那青衣人看了陆远许久,平淡说道:

“老夫李龟年,长安城内的梨园戏班子,长安失了,老夫的家也消逝了。”

陆远心中一动,实是与方霖相处之时,曾听她提起过此人,亦知晓他一些零碎身份。

“前辈保重,太上皇在蜀川,前辈可以入蜀追随他。”

说罢便要转身离去,时间紧迫,身后却是传来一声幽幽长叹:

“国破山河在,哪里都是大唐,哪里都不是曾经的大唐…”

陆远摇摇头,牵着马缰绳,走得渐渐远了,却听到李龟年一声呼唤:

“陆远是么?请等一等,老夫给你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