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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唐上烟雨 > 第两百一十章 卷破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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睢阳城外有清风飘过,卷起地上寸寸沙土,随波远去,陆远望着身下那张朴素宽敞的木琴,脸色十分难看。

“哈哈哈哈,老夫当你天下无敌了呢,短短数年,从一个毛头小子蜕变成武林高手,能与老夫交战,今日竟是连我派秘籍都偷学了去,着实吓得老夫不轻。没想到终究是一介南越蛮夷,到头来不过是学了一手装模作样的本事。”

尹子奇与一众将领略一琢磨,却也明白过来,不禁抚须嘲笑道:

“好听好听,难得小小睢阳城内,还有此等文雅高士,张巡也是煞费苦心,连琴师都抓来守城了,明日是不是连城中女眷也要披挂上阵,哈哈哈哈。”

讥讽声与唏嘘声在大地上不断回响,有些喜好作乐的燕地壮汉竟是翻下马来,就这一地黄沙手舞足蹈,围城一圈,高声唱歌,活脱脱将沙场演变成了歌舞之地。唯有城上的陆远默不作声,皱紧眉头,不断思索。

那李龟年前辈莫非真的仅是传了我一曲无用的乐章?我照着那奇异音符弹奏,声音有模有样,可威力却是令人哂笑,这绝不是大琴殿的《高山流水》本来的样子。

可是我根本不曾学过《九章经》啊,不会化音为力的秘法,莫非李龟年真的将《高山流水》琴谱里的经文剔除掉了么?那是怎么做到的,他这样传谱不穿法,即使我替他将古曲代代传承下去,一首空洞无神的曲子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

就在陆远几乎失望,要将木琴扔掉,拔剑作战之时,张巡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好好想一想,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老夫对这音律虽然浅尝辄止,却也知道,古曲之所以代代相承,撩拨的是听曲者的心境。”

心境?

陆远若有所思,看着那落在睢阳城下,手舞足蹈,十分兴奋的琴霁,自打在扬州初次遇见此人起,那一身寒冰真气,一道几乎让方霖丧命的冰棱指,一曲《阳春白雪》冰封天下,无数人坠入幻境,他威严肃穆的模样便深深刻进了陆远心中,许久以来,都认为这等高手,不是武功孱弱的自己可以战胜的。

而后葛连真人传功于自己,让得自己一步登天,终于有了不弱于周亦染的强横功夫,带兵南征北战,也有了与琴霁力敌的信心,可是这河北旧贵族,四百年邺城风骨依旧让得他心生敬畏,那举手投足之间,皆是自己这个贫苦布衣差之千里的。

或许此等古老的门派,唯有交给同样古老神秘的昆仑仙宫去对付,许久以来,陆远都是这么想的,大琴殿飘摇了几百年风雨,屹立不倒,仿佛成了霖儿的宿命,其余人插不上手,唯有霖儿修炼至她师尊那般武艺,才能将这个门派拔除,自己不过为她掠阵罢了。

直至今日,陆远再次与琴霁交手,却见到平日里老成持重的人几乎失了神,时而与自己叫骂,时而恼怒愤恨,毫无沉稳内敛的气质,那浓郁的寒冰内力都遮蔽不住发自内心的张狂跋扈。

“你也不过如此,自诩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以为自己是宋玉呢,实则大家都是血肉之躯,有何两样,料想你战无不胜,也是被洛阳的纸醉金迷遮蔽了双眼罢。”

陆远洒脱一笑,冥冥中悟透了什么,诚如李枺绫与长安将士说的一样,她不是西王母,不是昆仑仙子,世上人不过都是肉体凡胎,生来没有什么区别。

“还当自己是河北门阀呢?琴殿主,岂不知躲过了北齐皇帝追杀,躲过了则天皇帝剿灭,你大琴殿也终究躲不过宿命。”陆远高声说道:“天地好轮回,尔等大行不义之举,终有破灭的一日。”

城外讥讽声戛然而止,琴霁回过头来,望着陆远冷笑连连,复又咒骂了一句,不知从哪位随从手里,捧来了一张木琴,策马上前,怕误伤友军,不敢施展《阳春白雪》,却是涌动真气,拨去数记音刀,直奔城头。

音刀被陆远轻巧躲过,倒是将填坑的黄土炸得粉碎,落了一地沙尘,还蒙上了一层寒冰内力的冰霜。陆远毫不为意,意念通透之后,复又席地而坐,将手搭在琴身上,继续弹奏他的曲子。

“《列子汤问》有载,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这几乎是人人皆知的典故,可琴霁你知否,大琴殿少了什么?”

《抒怀操》的音篇再次从陆远指尖响起,回彻在睢阳大地上,这一番清脆琴声,髙仾处,落雁惊鸿,休虑却,换徵移宫。

“一帘秋水月溶溶,酒樽空。懒听琵琶江上,泪湿芙蓉。”

仿若与先前的曲音有了不一样的韵味,围成一团的将士尽皆停滞下来,望着睢阳城墙上那道年轻身影,虎目变得柔和,手中长戈倒插土里。

“你想说什么?”琴霁眉头紧皱,不知为何,听得那叮咚泉水之声,心头也跟着跳动起来,这种感觉很不妙,仿若要有大事发生。

“少了什么你不知道吗?大琴殿上至伯埙,下至弟子,无一不是通晓音律,善于奏乐的琴师,你们尊俞伯牙为圣,实则你们个个大才,许多人都有不输俞伯牙的奇妙天赋,这是门派大幸,却也是大不幸,因为整个邺城,处处是伯牙,却无钟子期。”

“你…”琴霁双目睁的瞪圆,怒视陆远,久久说不出话来,只觉胸口有一团郁气梗塞,令他生闷,无处宣泄,只能指着陆远怒喝道:“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俞伯牙常有,而钟子期无处可寻,这便是你们大琴殿孤立山之绝巅,高处不胜寒的孤寂感吧。”

琴霁断言否认,摇头辩驳道:“你这南越来的粗鄙之人,如何知晓名门大派的处境,世上林林总总的几大门派,哪个不是遗世独立的,便是昆仑仙宫,不也是屹立寒山之巅,拒人于千里之外,只不过让你这小子捡了狗屎运,抱得美人归,才有胆量与老夫对峙。”

“可是李枺绫前辈为山脚下千里之外的百姓血战,直至身死,霖儿与反贼血战,至今昏迷,你当应元娘娘的名号是士族文人,是王孙贵族加之于她身上的吗?那是无数关中百姓在为她祈福请命。”

陆远一席铿锵有力的话语说得琴霁语噎,头一次觉得自己在大道上说不过这个小子。

由是只能拨出一记音刀,弹向城墙上的陆远,陆远见之大笑,知晓他已落了下风,动也不动,以一记清微掌接下内力,复又继续弹琴。

“琴霁啊琴霁,数万个日日夜夜里,可否有彻夜不眠,可否有孤苦无依,这都是拜你一身寒冰内力所赐,你有俞伯牙之才,可世间却没有你的钟子期。”

《松声操》在天地间响起,明明是万里平原,一望无垠,可随着这声声淡雅的琴音奏响,睢阳城下的沙土之中,仿佛突兀拔起了无数苍松,郁郁葱葱,招来片片鸟语花香。只是落在每人眼前,心里的景色各有不同。有同罗部落的汉子,靠近黑水牧马,自小在那里长大,松林仿若便是生长在大兴安岭里,跨过层层翠绿,面前溪水东流,有烟村人家,牛羊饮水,帐篷里走出的一对人,穿着粗布衣裳,面容模糊,可却令人念念不忘,因为那是他们数年未见的爹娘。

亦有契丹,奚族人,听见琴音响起后不久,翻身下马,望着城外旷野一阵失神,默然不语,那沙土之间,仿若让他们看见了辽东的翠绿草原,与南岸一望无际的海洋…

波涛声滚滚,似有似无,无处遁形。此处亦有不少汉人子弟,他们本是扎根在范阳燕地数百年的守将后人,在安禄山统治他们之前,他们尚且手持刀刃,是这些胡人的仇敌,与他们厮杀多年,将胡人阻挡在辽西走廊之外,保卫榆关内的故土燕地。而今摇身一变,却是与胡人并肩作战,只不过刀刃指向了河北同胞。

燕地的风霜与草原亦让他们回忆起了儿时岁月,在那塞北苦寒之地,有遍地丛生的芦草,有无数冲天篝火,还有围着篝火旋转舞蹈,让他们念念不忘的姑娘…

《高山流水》的琴音笼罩了睢阳城外数里地,谁也不曾料到幻境会是这般情形,琴霁不曾料到,陆远也不曾料到,一万将士没有呆滞,没有昏死,而是在清脆乐曲声中,回忆起了昔日家乡的温暖与缠绵,尽皆泪流满面,将手中长戈一扔,坠下马来,抱头痛哭,沉溺在思乡情绪之中,久久不能平静。

连年征战,他们离乡太久了,叛军与唐军一样,都是血肉之躯,谁的心能是铁做的,谁的将士不是爹生娘养,不是火热赤诚的。

“陆远啊,你的琴音让老夫都思念家乡了。”

“可不是么,我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头一回被一个俊俏郎君惹哭了。”

张巡与南霁云聚在他身边,中年人眼角有泪花闪烁,回头望着睢阳城内的萧索模样,心头阵痛。而九尺男儿更是不堪,滚烫泪水滴落在铁甲之上,滴答声仿佛是在为陆远和弦一般。

这两人离得木琴最近,才知大琴殿的功法是何等奇妙,唯有始作俑者陆远不曾落泪,望着渐渐昏红的苍天感慨道:

“高山流水话知音,人人皆以为,这等道理是俞伯牙与钟子期这等高尚名士才能欣赏的,实则并非如此,每个人心里都有知音,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有思念与牵挂。”

“上兵伐谋,果真如此。”饶是张巡心智异常坚毅,短暂思乡之后,便从低沉心绪之中解脱了出来,尚且还记得自己身在地狱般的睢阳战场,于是立刻转身回去,左右各执两柄红色小旗,对着城内埋藏的伏兵挥舞。

伏兵接到命令,立刻涌上城头,各自搭弓,射向城下燕军,一万铁骑相距城池不过百步,此刻大多沉浸在思乡的哀伤之中,眼泪还未干涸,如同木偶一般,如何避得开漫天弓箭。

“撤,撤啊。”尹子奇虽也被陆远的琴音激得心潮澎湃,思念家中妻儿,久久低眉不语,可终究身为主帅,内力深厚且意志坚定,听见嗖嗖地破空声后便醒转过来,大吼一声,令众人撤退。

箭雨一波连着一波,遮天蔽日,那哭声没过多久,便转变成了嘶哑的惨叫声,来得及逃离出去的,十不存一。

尹子奇吃了败仗,一万铁骑折损大半,恼羞成怒,还欲再次攻城,却被部下拦住,看见士气低落,只能叹息作罢,料想是要消停十天半个月了,大军潮水般褪去,唯有琴霁十步一回头,羞怒难当,眼中火焰灼烧,恨不得将陆远碎尸万段。

因而这年轻人竟然真的偷到了《高山流水》,还以他的门派武学打败了他。

天色将要昏昏沉沉了,这一战属实是令守军振奋,不禁退了一次包围,还几乎兵不血刃,杀敌数千,全赖眼前这位不请自来的年轻将军的功劳。只是陆远仍旧坐在城墙上,望着血流遍野的尸体若有所思,无数箭雨落下时,那群马儿倒是嘶鸣不已,跑的比人快,地上多是叛军尸首,鲜有马尸,显然牲畜听不懂《高山流水》,也没有思乡之情。

这不禁又让他想起了那只杂毛鹦鹉,自从小道姑香消玉殒,鹦鹉盘旋天际三息之后,便遁入山林,失去踪影了。而后自己也淡忘了它。显然自己以道家内力,混合音符施展的幻境,困不住无心之生灵。

在陆远沉思琴曲奥妙之时,南霁云带着数百将士出城,去清理沙场,与其说清理,不如说是收割“口粮”,数百人冲向近万尸体处,拔出无数羽箭,收为己用,将那些尸体或用绳索捆绑,或用长矛穿透,扛在身上,背回城里。

这一幕将尚在武学幻境之中的陆远生生拉回现实,心里为这些将士感到十分悲凉,自己能劝什么呢,他们也是为了身后城池。也是为了有力气有命能够杀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