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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唐上烟雨 > 第两百一十三章 邺郡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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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李枺绫趁着燕军大意,一鼓作气暂时光复西京,果然不出她所料,仅凭一万杂军是守不住的,这几个月又让叛军拔了回去,只不过有了李枺绫的先例,打击了气焰甚嚣尘上的洛阳燕军,倒是让得唐军军心大振,百姓日夜企盼,为李亨收复国都铺平了道路。

“唉…果然我不过是一时之气,杀了安禄山,却还有个安庆绪,好像没有半分作用。”方霖叹息一声,眉宇之间尤为低落。

“怎么会呢,你这一步功不可没,要知道史思明对安禄山可没有那么忠心耿耿,对他儿子安庆绪更不可能肝脑涂地了。”陆远握着她的手劝慰道。

“似乎也是…”

此刻陆远突兀一滞,皱眉一凝,想到了什么,对方霖问道:“霖儿你在长安,可听说过李龟年这个人物?”

顿时方霖和净因都来了精神,尽皆点头,陆远一愣,竟然三人都与他有过交集。

“原来我们都与大琴殿纠葛颇深啊。”

“世间因缘际会,便像大唐纵横交错的河流一般,太过复杂,捉摸不透。”净因叹道。

于是陆远便将自己偶遇李龟年一事告知了二人。

“他将《高山流水》古琴曲传授于你?竟是真的琴谱?”方霖惊诧不已。

“如此我倒是成了大琴殿半个弟子了。”陆远苦笑道,看着方霖的脸颊灵机一动,对她调笑道:“你说我俩若是成亲,是不是两大门派就化干戈为玉帛了?”

“去死,你让那琴霁不肯追杀你再说。”方霖笑骂道。

“李龟年前辈倒是个人物,身为大琴殿弟子却不曾随波逐流,料想也唯有这等与世无争之人,才能将超脱世俗的古琴曲《高山流水》融会贯通。”

“他去邺城,定是找那大琴殿伯埙血战去了,所以二位,可否愿意去助这位前辈一臂之力?”陆远开口问道。

“去。”二人不约而同,点头说道。

于是两位年轻将军回京述职,光复关中的大事便搁置下来,净因亦是漫无目的,漂流世间,偶尔出手相救河南百姓,平时躲避官兵,为佛祖在战乱之地传法。

濮阳县离那邺城只有不足百里,三人结伴而行,不过两日,便进了相州,抵达邺郡。

毕竟是千年古城,地处河,洛交界处的要塞,曾是曹操与北齐的都城,繁华无比,虽然历经战乱,虽然被隋文帝杨坚烧得连块砖瓦都不剩,可这片土地终究埋藏了无数世家,几代人的深情,历经大唐百年,终于又搭建了起来,隐约恢复了昔日繁盛景象。

因为大琴殿在此,屹立了四百年而不倒,大琴殿依附安禄山,故而此处亦是叛军南下以来,河北大地上,为数不多免遭生灵涂炭的地方。

三人在邺城外徘徊了片刻,此处守备森严,以他们的模样混进去实属不易,尤其是容貌昳丽的方霖,而今仙宫女侠刺杀安禄山,与她师父“应元娘娘”匡扶社稷,二人名号早已响彻了大唐天地,恐怕只要她在邺城露面,便有无数百姓与官兵蜂拥而至。

自然也会有无数豪杰义士舍生忘死地卖命,方霖也想在这繁华城池中振臂一呼,拉出一支大军,直捣黄龙,只不过却被二人死死拦住了。

及至深夜之时,三人蒙面,仰仗轻功,翻进城去,摸黑打探消息,好不容易,才知道大琴殿伯埙早在三日前,离了门派而去。

不是三人消息灵通,实则这一个月邺城内来了一位奇人,青袍灰发,沉默寡言,身上挂着一张木琴,手上拿着一支玉箫,一口酒壶,在大琴殿殿门之前席地而坐。一首曲子一口酒,吹弹了整整一月,高雅缥缈的曲音款款绕梁,在邺城上空飘荡了许久时日。

邺城底蕴浓厚,世家大族林立,文人雅士自是颇丰,然而每个来到大琴殿前围观的人,都被他所折服,起初对他评头论足,亦有出言讥讽者,时间久了,冷静下来,都对此人之音律造诣非凡为之钦佩。

通晓音律者,见他自叹弗如,寻常百姓家,竟也能在他的曲音中得到藉慰,因他几乎无所不能,通晓自先秦以来的所有曲子,所有世人熟悉,世人忘却的曲子,都能在他木琴与玉箫下,遇水化龙,惊叹世人。

总有一首曲子,能够令得或孤僻,或心酸之人寻到慰藉。

有十里八乡的秀才感叹,此人之才惊艳绝伦,定是大琴殿内的一位长老。

其实大琴殿常拒人于千里之外,鲜有普通人听过大琴殿高手奏琴,他这么说,众人也便深以为然。

倒是寻常百姓毫不相信,在他们记忆中,大琴殿的门人高高在上,冷冰冰的,下里巴人不得近大殿之门三丈内,皆要绕道而行。

哪里像这位前辈这般随和,况且他曾随意说过,他只是太上皇陛下梨园里的一名戏班子,寻常琴师罢了。

三日之后,有弟子从大琴殿门内出来,要将他赶走,只是青衣人微微一笑,屏退了左右围观的普通人,拿起玉箫,吹奏了一曲《汉宫秋月》,据说那两位弟子听完之后,泪流满面,对着青衣人深深一拜,跌跌撞撞跑回殿内了。

此后许久,大琴殿内都十分平静,未曾有人出来赶走他,百姓也是蜂拥而至,来此听他奏乐,也有豪爽之人,赏他钱财,青衣人欣然接受,铜钱撒了一地,却没有去捡。

大约十日之后,大琴殿的殿门打开了,一位白发苍苍,目色随和的老人走了出来,真是一位大琴殿辈分颇高的长老,在青衣人面前摆了一道台子,左手一座香炉,右手一串编钟,面前放了数盅酒水,带着随和笑意,与青衣人谈笑风生,把酒言欢。

青衣人奏什么歌曲,他便敲响编钟,锦瑟齐鸣,余音绕梁,响遏行云的乐曲令得邺城人迷醉,无数人以为这二位世外高人便是知音的模样。

可惜那老者不是青衣人的知音,不知二人谈说了什么,一夜之后,老者面色阴晴不定,十分不自然,叹息一声,收拾道台与编钟,摆手离去,大琴殿的殿门又变得冷冽,不近人情了。

一连数日,大琴殿闭门谢客,毫无波澜,而后河东传来消息,郭子仪用兵如神,朔方军勇武难当,一举歼灭河东的残余燕军,擒获数万战俘,将他的家乡汾阳牢牢掌握,无数残兵逃回河北,一时间很难杀回河东道了。

邺城的百姓人心惶惶,因为相州地处河北道东南,与河东离得很近,只有太行山之隔,大军急行,快马加鞭,昼夜即至,唐军这般生猛,史思明与蔡希德节节败退,眼看就要重蹈一年前被郭子仪追着杀的窘境,邺城的百姓们谁也不想成为朔方军的刀下亡魂。

卷起包袱,偷偷逃离的人很多,只是更多人迷茫不已,没有籍贯,失去根基,他们又能逃去哪里,逃到哪里,不是沦为他人鱼肉。不怕死的人亦很多,干脆就在青衣人面前坐下,听他一首曲子,安定心神。

约莫十余天后,青衣人在大琴殿殿门前席地而坐得有一个月了,一日深夜里,红漆金幢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大琴殿伯埙辅公衍穿着一身道袍走了出来,站在李龟年身前一丈处,静静看着他。

辅公衍身前的太极如同一口磨盘大,占据了整个胸脯,月色笼罩下,隐约看得见那支太极似乎在缓缓旋转,散发着幽静深邃的气息。

“你总是想将我逼出来,而今我出来了,若何?”

“城外一叙如何?我们的动静总是太大,没有武功的普通人受不了。”

李龟年声音似乎疲惫而淡漠。

“你想动手?可你不是我的对手。”

“或许吧,这取决于你。”

“你既然叛逃出去了,还要回来做什么?”辅公衍不急着随他出城,反倒是负手而立,与他冷笑说道。

李龟年摇头苦笑,摩挲着斑驳的琴弦,心道若不是因为你,我可真不想回邺城,你竟明知故问。便抬手指着他,或者说是指着他身后的大琴殿,缓缓说道:

“我背叛的,是这扇门,是你,可祖师,师父,《九章经》,我从未背叛,他们始终都在我心中。”

辅公衍转身一望,那殿门上久日不修,竟掉了一块红漆,颇损门派威仪,想来也是战乱吃紧,门派中总是人手稀少,显得有些落魄萧索了。

而后回过头来,斜视李龟年,露出轻蔑冷笑。

“你这对门派无功无德之人,有什么资格谈及背叛二字呢?”

李龟年听完沉默半晌,随后无所谓笑笑:

“是不如你有资格,不过是守得门派仅存的一丝清明,不曾偏移祖师初心罢了,哪里比得上伯埙大人,为门派昌盛壮大,添砖加瓦。”

辅公衍抬起头颅,居高临下,眯着双眼打量此人,胸前的太极双鱼轮似乎旋转得愈发快了,欲图将李龟年生生吸进去。

“祖师初心,亦是师父临终前托付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我很想将他交给你,我也很害怕,你早已对它陌生不已,或者根本不想要它了。”

辅公衍细如双柳的眉宇间火焰跳动,本是十分不耐,对李龟年滔滔不绝的连篇废话十分恼怒,可是他口中的那句“祖师初心”,却是唤起了辅公衍深埋心中的潜藏记忆,回想当年,师父他老人家好想做了一个错误决定,没有将祖师初心交给自己,而是说给了眼前这个师弟听。

许多年过去了,自己的《渔樵问答》早已大成,或许自己早已超脱世俗了,或许那祖师初心对自己的修炼没什么作用了,左右李枺绫也死了,修为再精进那么一分,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那祖师初心,本该给我的,师父没有给,便是从心里心头剜下了一块肉,放在了李龟年的身上,自己能释怀么?自己恐怕不能释怀。

“若是我想要呢?你真的会给么?”

凉风拂过二人身前丈宽之地,仿若拂过高水流水之间的那一抹清风,竟吹动了木琴琴弦,冥冥中吹响了一曲无人听闻过的琴音,仿若是天地间无形的宿命一般,李龟年看着身前自动的琴弦,不禁一阵自嘲,总以为茫茫天地间,自己孤苦一人,度过一身,其实唯一的仇敌与知音,便是眼前这位师兄罢。

流落长安,不知为了什么,守候陛下与贵妃身畔,不知为了什么,而今回到邺城,总算知道自己为了什么。

“你想要,我自然给,随我出城罢,不要惊扰凡尘俗世间的这些可怜人。”

李龟年如同一个苦修道人一般,从怀中抽中一块帕子,十分自然随意的,为木琴擦拭琴弦之间的灰尘,为它套上琴布袋,用绳索捆好,背在身上,又掏出一张半尺丝绸,将玉箫细细包好,藏进袖口内。

辅公衍侧身低眉,静静看他做完这普通人看来极其无趣的一桩小事,出人意料,没有出言嘲讽,而是眼波流转,皱紧眉头,为之动容。

“不得不说,门派弟子很浮躁,如你这般,沉得住气的,几乎没有了。”

“乐器便是我们的一生,是我们用性命托付的珍宝,若是连爱戴乐器的心都没有,又何谈修成神功呢?如今的大琴殿,恐怕已经忘记初心了罢…这都是昔日的因,今日的果啊。”

李龟年的声音如叮咚清泉一般远去,青衫席尘,踏过俗世,徒留辅公衍独自一人,立在原地,胸前太极图旋转缓慢,阴阳调和,乾坤正定,逐渐归为平和。

青衣人不露声响地来,不着痕迹地走,地上徒留一道灰尘规避的浅浅痕迹,令得第二日围观而来的邺城人们失望却又扫兴,没过多久,地上的灰尘也渐渐抹平了,人们归于琐事之繁忙与对朔方军的担忧恐惧,渐渐忘却了青衣人的踪迹,仿若那个相貌平平,青衣淡雅的高士,就如同万千江湖中的一缕清风,昙花一现,留不下一丝痕迹。

方霖站在李龟年盘坐的位置,望着大琴殿气势恢宏的门楹怔怔出神。

头一次离这个世仇般的门派这么近,可是它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独特味道。

三人转身离去,向着城外追赶,去找寻李龟年与辅公衍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