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晋王府，连流萤、画屏都感觉到晋王的情绪不对了。
青川如镜，京都晋王府专门用来给晋王殿下休憩、议事之处，取代了晋地晋王府书房的职责。
流萤、画屏早在其中等待。
看到沈澈卷着风雪走了进来，流萤硬着头皮上前，开始给沈澈煮茶，看他面色不好，手上本要捻茶叶的动作停了下来，换成了山泉水：“殿下还是不要饮茶了。给你倒一些山泉水，是老周前几日从晋地三好居那边送过来的。”
“晋王殿下别来无恙！”
说着老周就从旁边的休憩处懒懒散散地走了出来，走到近了，忽地出手，两人说话之间已经过了五六招，流萤在一旁也只看得眼花缭乱。
两人武功均是师从无业大师，路数均以快着称，短短一刻钟，已经过来百余招，但青川如镜里的茶具、摆件、书籍皆放在原处，没有任何改变，两人于顷刻间过招，只有烈风阵阵，拳脚光影。
“好了好了，别仗着年轻就欺负我！”
老周率先从纠缠的拳脚中跳了出来，松了松胫骨，一副快要遭不住的样子，“不打了不打了！”接着后退跳了几步，“怎么回事，这心法、功法有些乱啊，让我猜猜，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的殿下？”
沈澈自然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向旁边咕噜噜煮着的山泉水边，接过流萤递过来的山泉水，一饮而尽。
“啧啧，心乱了，自然功法就乱了。师父诚不我欺。”老周背着手啧啧赞叹，“要想功法入九重臻境，果然单身是最好的！”
无业大师的功法讲究的是心平、气和，如入无人之境，方可达到玄之又玄的九重臻境。
心乱了，自然被老周发现了，老周又是个嘴坏的，当然要抓着晋王殿下往死里说了。
见沈澈不言不语，低着头专心喝山泉水，老周上前拍了拍沈澈的肩膀：“殿下之前给我送过去的‘三无居’的新牌匾，我想了半天还是没换上去，放在一旁，到时候等殿下自己回晋地的时候想想到底要不要挂上去吧。”
前段时间，晋王连夜给他送过去了一个新刻的牌匾，留下字条只有两个字“换上”，老周意外得很。
打开一看，大大的三个字“三无居”，潦草又生硬，不知怎么的，就连老周这不是文化人都能感觉到无端的火气。
从三好居到三无居，虽然不知道晋王殿下经历了什么，但老周大约还是能猜到的：“哎，其实吧，入九重臻境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我说单身好，其实也只是自嘲罢了。等殿下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什么盖世武功、什么权倾天下，都不如有一人暖被窝重要。”
沈澈撩睫，面上有些淡：“你要说什么？”
“老周就是好奇，怎么没看到殿下旁边的那位女官了？之前不是带她一同去三好居的嘛？怎么了，栽她头上了？”
“你关心她做什么。”
“不是我关心她，是殿下眼里有她。三好居是什么地方，殿下就藩四年了，我就没见过殿下带哪个女郎过来过。况且，那个女郎貌美又狡黠，既能陪你听埙、聊人生，又能陪你泡温泉，上得了厅堂上得了床，我看啊，这就是你喜欢的类型。”
沈澈皱着眉，觉得老周说话也颇有些荤素不忌：“你在胡说什么。”
“我哪有胡说！再说了，我顶多是说说而已，你们呢，在温泉那胡天胡地，你压着人家在温泉边一个劲地亲也不知道收敛一下，完全没有顾忌我这种单身老汉的敏感的心！”
回忆起温泉边两人的亲吻和亲昵，又被老周打断，女郎瑟瑟地在他怀里发抖，整个人缩着，躲着，平日里嚣张的模样也全然没有了，他便觉得有一些莫名的想笑。可如今笑也不太容易笑出来了。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花无空折枝，殿下，好好体会。”老周喝了一口山泉水，“上次喝山泉水，还是跟着玲珑女郎喝的，现在殿下只能看着我这个老脸了。殿下不觉得可惜？”
沈澈满脸郁气，“一个完全不顾及我生死的女郎，可惜又有何用？”
老周惊诧，没想到两人竟然到了这般生死纠葛的田地，“她为何会不顾及你的生死？”
沈澈面上闪出一丝羞怒与冷意，“大概是因为她有别的谋算吧。她向来如此。”
“大概？”老周更是惊诧，“你不知道？只是推断？都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她为何要不顾及你的生死。你没有问问她吗？你不想知道吗？”
怎么问？他应该如何开口？
问她为何她要那样无情地丢下他，将他一个人丢弃在矿洞里自生自灭？
他难道就想不知道原因吗？
若他不想知道原因，如何能强撑着一口气，强忍着全身疼痛也要走出矿洞，他不就是想当面问她一句为什么吗？
可一走出矿洞就听到了岷王沈嘉和她的对话，她那样冷静地对岷王说“我与沈端有私”，直接坐实了他之前看到的和猜到的，她确实与沈端有秘密，没有告诉他。
沈澈忆起那日的事，都忍不住自我嘲讽，没想到他也曾有这样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或许是他那日死在矿洞里了，就能成全她与沈端了？知道他死掉的消息，他是否能从她光洁、妩媚的脸上看到一丝后悔、痛苦？
她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吗？
带着自虐一般的故意，他甚至在后面恢复病情的时候刻意不吃药、刻意不涂抹药膏，就是要伤口慢一些恢复，待她看到狰狞的伤口的时候，他在想，她是否会有后悔和愧疚？
到了红袖招那日，他在她面前换下衣衫，背后的伤口都显露出来。
可她却面色如常，没有任何动容，甚至要和他“达成交易”，冷静、自若，没有一丝温情。
想到这些难免心灰意懒，沈澈眸光恹恹，不再和老周多说。
老周继续道：“人家女郎原来在三好居，都答应做早餐给你了。我就不相信，若是她对你半点无意，怎么会亲自为你做这个？殿下，你啊，就是太年轻气盛，不肯低头，等到时候女郎最终成为别人的了，你可不要后悔今日的选择。”
沈澈喝着茶，没有立刻回应。
“你看看我，当年就是因为这样，最后落得一个孤家寡人、终老山林的下场。”
或许再多的劝说也没有眼前血淋淋的例子更来得真实，沈澈终于抬眼，瞥了一眼老周，摆摆手往寝殿走去，“知道了，我先想想。”
老周聒噪的声音落到了后面，沈澈撩袍在晋王府中走回寝殿。
偌大的晋王府，虽然没有晋地的晋王府规制高，仍然宽阔、冷清。
寝殿偏殿里，被沈澈指挥流萤布置成了三好居的样子。
几个蒲团散散地放着，竹屋凉凉，郎君躺在上面，旁边摆放着几个安魂酒空空的瓶子。
眼皮渐渐合拢，而那沈嘉给太后请旨，以“侍寝有功”为由求诰命的折子，孤零零地躺在小几上，无处可安放。
他喝得有些多了，但是意识仍然清明，看着屋顶漏下来的星光，仿佛回到了三好居的那个晚上。
鸟鸣啾啾，空山寂寥。
女郎湿漉漉的眼睛在温泉池水边缘看着他，以为他已经睡熟，甚至伸手来摸他的眼睑，痒痒的，如同羽毛搔到了皮肤上，带来惊人的难耐。
他将她压在温泉池水旁边，她懵懵懂懂的，搂着他，桃花人面薄纱笼，幽幽的眸光里倒影着他的模样，似乎承载着千万种情意。
沈澈躺在蒲团上，周围安安静静的，流萤也不知知道什么时候退下了。
他以为自己会像从前那样睁眼到天明，可谁知在方寸之间，酒意上头，闭上了眼睛。
现实与梦境在这一刹那间模糊了边界。
甫一闭上眼，却不知道怎么着，看到了言语卿从三好居中袅袅然走了出来。
烟笼寒水，山河静寂，她就这样带着笑从三好居中走出来，走到了他面前。
她穿着烟色纱裙，耳上明月珰摇摇晃晃，像个小钩子，一下子勾去了他的目光和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