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极的惊弓之鸟睡得格外安稳，掩门悄声离去的谪仙眼尾却已然褪去了方才的情欲殷红。变得浓稠如墨，灌满深秋霜雾。步伐凝滞僵滞地回了隔壁院中。还好仪容依旧端方才没让唐宁看出些旁的异样，除了衣服莫明换了身干净的。
“穆师弟，我记得你今天穿的是带峰印的弟子服吧？怎么这么晚还换了。”
“是换过。刚才给阿月送水梳洗不慎打翻了盆。便换过再回来，以免狼狈。”
“哦。小师妹还好吗？吃东西没？”
“还好。今天发生那么多事确实累着阿月了，所以梳洗完就让她早早睡下。”
“琉光岛上那场恶战确实是辛苦，必须好好照顾休养才行。但若论起关心咱们小师妹来，旁人都越不过你去。”
“自然应该如此。”
不该身处红尘之外的太子殿下轻声应是，静坐院中赏月许久方才回房安歇。
一场琉璃会，几家欢喜几家愁。
僵硬跪在祠堂的柳家少主柳康正双眼空洞麻木地烧着金银纸箔与祭节。跳跃火光后映照着的新刻灵位和装有九芝草的玉盒注定将成为他余生挥之不去的梦魇。父亲为何又发狂，还悍然向妖族使者发起袭击。明明再等一天或许半天自己便能带回九芝草挽救之前发生的悲剧让父亲重新变回正常模样。可如今族中嫡系血脉折去半数，父亲也死了。柳家更背上同妖族的仇怨。
或许一切的一切从爷爷纵容父亲修炼禁术开始便都错了。一步错，步步错。家畜不够便换成生人，生人不够就换成锁妖塔中生灵再到元丹和族中弟子。要他如何才能和尚不知真相的小姑姑一起撑起风雨飘摇的柳家，如何为父亲“报仇”？
他的小姑姑还愿意等到自己撑起柳家么…
若小姑姑知道守护多年的柳家是这般模样，她还愿意留下么？
柳翌私自修炼申山先祖封印的禁术走火入魔后便沦为半人半妖般的怪物。但知晓内情的各族老在申山出现第一个失踪弟子时并未严加追查。等发现并非全是柳翌一人所为后才将计就计请各大宗门前来援手并将计就计为琉光会做铺垫。九芝草能重塑魂魄，修复神智。
只要有了它，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甚至有机会能再创立派时的辉煌。可人算不如天算，发狂的柳翌居然好死不死偏偏找上了妖族使者。如此之前一切盘算通通落空。申山已然走到悬崖峭壁之边，再也回不了头。
只是风若一时好奇大意，因而受了些伤才将柳翌击毙。闻声而来的荣老等人见事情败露，只得颠倒黑白贼喊捉贼为柳家再拖延弥补一二。风若自知百口莫辩。人证物证齐全，这盆脏水是被泼定了。但畏罪潜逃至少还有机会沉冤昭雪，留下去只会受制于人。便选择了直接逃离申山回妖族再议柳家之事。时间紧迫，倒也来不及同柳枫与崩玉交代些什么关键信息。
但崩玉勘察现场打斗痕迹时也发现了诸多疑点，自然不会信柳家族老所说的一面之词。柳枫也不信逍遥洒脱的风若会在无故杀人后潜逃。更何况是在这样敏感的时节。但人妖两族历来交恶嫌隙颇深，且尸首案发现场等等铁证如山，其他宗门长老都选择相信眼见为实。碍于风若身份特殊，众人一番沟通决定先按下此事。柳枫含泪苦劝，荣老才答应按住不发。
着实是艰难场面。此事后各宗门都暗中防备起妖族，以免重蹈百年覆辙。在死第一个内门弟子时柳荣曾后悔过，但死的人多了反倒变得麻木起来。而且事已至此，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才能有出路。否则申山不出两代便会沦为末流世家，再无姓名。
寥寥苍烟中白发苍苍的老者将不知为何变得空无一字的先祖手札和最后的元丹重重放在香案。鹰隼锐目对着一排排灵位连声长叹。千年前柳家先祖因诛魔才创下申山的基业。而今不肖子孙无能，竟然落得靠魔祸重现人间才能让柳家再现昔日荣光。或许，一切都是命数。
“康儿，柳家的未来就交给你了。”
但只要柳家还能东山再起，数年动乱又何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大口吞咽尽尚未凝结的黑色血液后半身探进棺中的柳家少主康面如恶鬼般嘶哑抬头回答。他一定会重振申山。
“是，爷爷。”
各宗门离开时柳枫身着素服亲送至山脚下。眼下一圈青黑之色，脂粉未施。崩玉再心疼也只能相隔数步无声安慰。客气的场面话自不必再说。慈溪馆秦家和云台宗都要走青川水路便同行至渡口才分别。
途中容明特意来找李月，二人一路同行讨论了许多剑道修行相关的问题。死过一回重活异世的李月已整理好心态。即便麒麟所说为真，不远的将来她便会被接到乌烟瘴气福祸难料的天界，她眼下也会好好生活。她还是泠竹峰弟子。
“雷电附着在剑上很奇怪吗？我见过馆中一位长老炼制的法器就带电的。”
“月师妹，法器所带雷电大多是炼器材料或者刻印的法阵所赋予。而你昨日是引雷为剑，剑雷齐至。在下平生罕见。”
“有什么区别？”
“嗯…多谢师妹指点。”
怎么就指点了，你在说什么？
少女一脸莫名的表情让容明忍俊不禁。天雷或许误打误撞，怎么连剑道天赋也如此随性。
“容师兄，我还没有谢谢你教我引雷决呢。你昨天一手舞剑一手操控法术，好厉害的。不知师兄用的是什么剑法？”
“我派弟子修剑只有入门剑法，剑意剑道凭个人领悟。我的剑意名为破。”
好一个破字。让李月感觉像是又又又找到了一个剑道上的知音，不甚欣喜。破和江波意不正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其中关窍比许焰师兄的杀道更加契合。雷霆万钧浩浩荡荡是破，润物无声涓涓细流也是破。可欣喜之后又涌出几分遗憾与悲意。或许、她以后都不需要修仙了。
“容师兄，我学的江波意。只是才学了点皮毛，尚未能领悟更多的法门。”
“崩玉真人的江波意天下皆知，师妹日后也定能在剑道中留名。五年后的云台宗宗门大比，愚兄等着同你切磋！”
“若有机会定要同师兄切磋一二。”
少女答应的爽快，但她清楚哪里还能有这样的机会。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麒麟叔叔像一颗定时炸弹，能随时让她现有的生活灰飞烟灭。容明走后，紫金峰众位师兄一脸八卦的围了上来还推着看起来不那么情愿的穆白。
“小师妹，你和那云台宗的容明师兄说什么呢？相谈胜欢的样子～”
“就说了些剑法上的体会。他还和我约架呢，让五年后的宗门大比找他切磋。”
“哦～原来是这样。咱们小师妹天赋异禀，定能扬我派威名。但是昨日师妹身姿实在是令人心折，就怕那云台宗的容明问的不止是剑法。唉，那可就愁人的很咯。”
“论剑法造诣，容师兄比我早了不知多少年。他怎么会看上我的微末功夫。”
“月儿师妹你可别妄自菲薄。而且容明吗也俊的很，不比我们穆师弟差。”
“阿月莫别听他们胡吣。”
打趣几句倒冲散了李月心头的愁绪。至少现在还在凡间不是么？属于修仙剧本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也定要过得更好才行。何况亲亲仙娥呼之欲出的傲娇和口是心非，让她着实有些手痒。得逗一逗这个小气鬼才行，脸都气得僵了。
“唐师兄放心。来日我同容明比试时定不会被美色迷了眼去。哪怕人俊剑也俊～”
“师妹当真不感兴趣？容明乃是上上佳，云台宗此辈翘楚中的翘楚。”
虽然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但紫金峰众修士深觉容明和这月儿师妹走在一起也十分般配。都是剑修，秉性相投。不失为一段佳话。想他们之前还因为瑶光师姐对月师妹有诸多偏见，当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了。能得这样的天才，是宗门之幸。
“师兄们这样说我倒真有几分兴趣了，他很强。不过我会比他更强。绝对不丢师父和宗门的脸。”
“就没有其他方面的感兴趣？”
“比起容师兄我倒是更对周韵师姐感兴趣。师姐的破雪剑可谓是惊为天人。飞来峰许焰师兄也很好，亦师亦友。”
见套不出什么，众师兄无趣散开，各自归位。小师妹心性纯真，看来真是便宜穆师弟了。下手太快了！殊不知单纯的小师妹正对着谪仙公子狡黠挑眉，用嘴型无声说着情话。
即便此刻穆白心中再气再怨再痛也拿她无可奈何，只得垂眸闪避一二。事到如今还要来招惹他撩拨他，果然是色鬼本性，要是真来个比他皮相更好的人可怎么办？仅仅因为皮相好便舍得花言巧语哄着，未来有幸与她相伴永世的天界仙君该是何等的好运道…当真是好运道…
五脏六腑俱是残破穆白也只能强逼自己忘掉昨日种种，从此以后只认命做一个窃居仙子的卑微懦夫。何况不论以后，眼下他尚且需要将他的仙子遮的更严实以免再去招蜂惹蝶。毕竟新添的陆檀就够有威胁了，虎视眈眈的随侍在侧。
鲛人出身的陆檀确实很有威胁，太子殿下见过其鲛人原形后更将他视做第一劲敌。眼下犹甚。毕竟他能独占月华时间不知还剩多久，被旁人分去怎么行？穆白细细想来只觉得李氏皇族这血脉当真可笑。他的父皇明知王氏庸俗肤浅心地丑恶依然爱她难以自拔，愿意为她铺平一切道路。心甘情愿将专宠后位和荣华富贵拱手奉上。曾经的他还觉得此举愚蠢，可到了自己身上竟连愚蠢的资格都没了。因为从一开始，命定之人便注定不属于自己。无缘亦无份，些许皮相之情和点水之欢便是他这一生能拥有的全部。斑驳光影下的谪仙偏偏郎望着数步之遥外笑靥如花地少女嘴角依旧微扬，他知这是她喜欢的模样。
两日行程一晃而过。在船上，泠竹峰小师妹不仅有崩玉真人随时查房送饭，还有紫金峰长老们的倾情小灶教学。时时感叹世上怎有如此大才？对阵法一窍不通竟也能一学就会！来时她那黏糊至极的情郎倒是变得守礼貌收敛许多，幸好他的神女也正愁苦，并未发觉任何端倪。
等到双脚落到实地时李月看着岸边繁华景象心中感慨万千。下一次游历完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宗门，届时身侧同行的还是不是这个人。这段时间见的大场面自己上辈子二十多年都刺激。有斗法有怪物有权谋和天界，还有无数的鲜血尸骨和沉重历史。若只是做为观众可能会觉得刺激，但当真正身处其中时只有无尽的身心疲惫。原来穿越没那么简单。
班书谷位于慈溪馆最外围，对岸不远处便是繁华的锦桐镇。锦桐镇不归当地州府管辖，官家与图上也未记载过。
因为镇上来往常住的大多是与慈溪馆有关的修行之人，而且馆中许多弟子成家后也会选择定居在锦桐镇。说它是俗世版的慈溪馆或者宗门大杂烩也不为过。一边是红尘一边是修行，弯弯汇入浩荡青川。陆檀身着一袭墨绿青衫，如瀑长发用木簪绾在身后。袅袅立于灯火阑珊处，目视着灵舟慢慢停泊。远在未进河道时李月便已感应到时候他的气息，不等到靠岸下船便按耐不住悄声同崩玉真人请假。
“师父，我能去对面逛逛吗？”
“现下已经很晚。月儿若是只想逛逛，明日再持师父的令牌下山不迟。”
“其实、是有朋友在等我。”
崩玉心下了然，自然应允。只叮嘱徒儿山门快要落钥，记得早些回来。
“多谢师父宽容。师父您放心，徒儿和他肯定不会让人发现不妥的。”
“为师说过不会过问你的私事。”
“谢谢师父。”
“去吧。”
见少女离去穆白也说要采买用品，紫金峰几位长老不好拘着这位定国太子，便索性让弟子们都一同前去。就当此行劳累的奖励。背后成群结队的高个儿师兄们让走在前头的李月好生头大，满心想着得赶紧甩开才行。步子也不禁越走越快，一溜烟的过了桥。可没想到唐宁等人又又又会错意，哄笑着将穆白送上前便又哄散隐入闹市中。
“穆师弟，师兄们只能帮到这里了。”
有情人桥上相看无言，穿行人潮中默默良久。看出心上人的踌躇，穆白以退为进做出善解人意模样。与那居心不良的妖异男子独处？当他是死了么。
“若阿月不方便的话，我就先回避。”
被处处拿捏的李月浑然不觉，只无奈太热情的助攻也不全都是好事。事关天界，自己还有很多疑惑等着陆檀解答。比如从天狗龙变成真龙的乌龙局面，再比如陆檀是否一开始就知晓她是真龙，再比如一颗有父有母的龙蛋怎么会遗落凡间.…但她如何舍得将面色失落的情郎独自扔下？罢了，改日再问就是。毕竟眼前和实实在在的人比起来没什么是十万火急。
何况天界对陆檀来说也是不愿提及的伤疤。既好不容易脱离苦海，又何必拿这样的糟心事去烦他。天界是天界，红尘是红尘。现在是现在，未来是未来。她要分得清才是。
“没关系啦，你又不是没见过陆檀。我们还没有一起逛过街呢～走吧。”
深知少女心性如慕白也再次感叹他真是个输给了个傻子。就是因为见过才会放心不下，她就对那陆檀毫无戒心么？世间哪有男子甘愿折腰只求常伴相随的。他分明就是想借这一层同族关系求得更多，或是情爱或是怜惜。无论是哪一种，穆白都不能容忍。傻子本人只笑嘻嘻牵住月下仙娥递过来纤纤素手，向迎面而来的陆檀走去。全然不知他心底的无尽悲伤。一旁静候的陆檀也有些可怜这位定国太子了。一腔情深如许，只能枉付深情。或许九天明月便该是如此，道是有情却无情。但他这样的腐朽之躯有何惧？越要追月离得更近些才能涤去一二分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