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主。据弟子和穆副使他们沿途实地勘测，山口这几处都有决堤风险。最宽处裂缝可达数尺。若是、定无人能挡。”
在场修士皆是满面悲怆。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千里之堤尚且溃于蚁穴，况乎本就不是铜墙铁壁的山谷？那柳康真是好阴毒的算牌！莫非是想着举事不成便要拉整个人间陪葬么！千钧一发之刻，留给人间希望众宗门的时间已经不多。即便感慨叹息也只能占去分毫。
“两位仙君已然动身去云梦天泽中力挽狂澜，我们要做的便是修复云台。本座这就同诸位道友合力启盘。明儿你带师弟们在外围护法。以免碎石误伤。”
“是。”
见周韵等人神情低落异常，余檀甚至回避自己的视线，周宗主说两位仙君。种种迹象让李慕白更是心急如焚。青云大殿的情况不该是这样，魔物必定尽数伏诛才对。这般想着他便走至秦风身旁低声问询青云殿中战况。秦风未曾亲眼目睹柳枫与柳康崩玉三人的种种纠葛。待他安置好非战人员再回到青云殿崩玉已是弥留之际。神女更满身血迹，面色苍白。场面惨烈异常。
“您宽心，贵人自有天佑。”
“嗯。前面如何了？”
“此刻云台中的魔物已然尽诛。”
“那崩玉真人为何不曾一同来？是在照顾柳家主么？柳家主可还好？”
“…真人和柳家主在休息。”
“我知道了。”
休息，顶天立地的剑修怎会在存亡危机之刻选择休息。李慕白忍下眼角酸胀，双掌翻飞继续向人阵中输送灵力。积水成川，积石可成山。自乱石堆中升起近千道纯净光流，白昼星光般源源不断汇聚向周肃渊身下放大数倍的石阶盘。剑亭据守的四十八名弟子亦无一擅离职守。哪怕修为早已透支至经脉肿胀颤抖，七窍慢慢渗出血珠。
这四十八名弟子中的某一位在大战尚未拉开帷幕之前已经和死亡擦肩而过。因为涂墨本打算在柳康与青云大殿为大比周旋做戏时便撞毁云台，柳康所谓大计于他不过无稽之谈。
苟活尚且枯燥无味，况乎富贵荣华？他只是着实等不及也不想再等了。但蛟尾挑选目标时龙女刚刚好出现在云梦之上。天意总是刚刚好，不错分毫。
石盘上犹如乱麻般的经纬线格在里里外外所有共同努力之下一点点疏通，象征着希望的光点也在不断向残缺北卯棋位进发。哪怕前路重重阻碍重重艰难，哪怕速度慢至肉眼难见。
但终将抵达，终将功成。
李月不记得自己已经吞了多少口血进肚里，因为连吐血的力气都分不出来了。感觉自己像是变成了一只误入深海的蜉蝣被无尽重力压至躯体爆开，无声炸成泡沫融入黑暗。可白素贞一条尚未成仙的白蛇都能水漫金山寺，天道孕育真龙又为何不能撑起这万丈高墙？山后是千百修士，河谷之下是亿万生灵。这一次即便撑不住也得撑，这是她此生必须撑起来的使命。
脊背快被压弯的麒麟少神此刻只恨自己原形不是玄武，可抬头看一眼身前满是鲜血的单薄身影又有了无穷无尽的力气。是啊，撑不住也得撑。自己同月华撑住的是苍生。
“陛下，人间云台告急。是否需要臣带分水令旗下界查看？以防万一。”
“天道仁爱众生，无虞。”
今日又要剩一盘残局了。陆珩淡淡放下长指黑子，深邃眼神随风投向殿外翻腾云海。竟然被区区魔物逼到绝境么……可天道不许自己插手阿月此次天命劫数，他需为长远计。
棋盘另一端是因揣摩不透天帝心思而举棋不定的疏枰。往常这个时辰他本该天河司当值。盖盖印章写写册子，时不时同来往仙族闲谈几句。习惯也就不丢脸。但今日的动静委实大了些，因而疏枰被关心则乱的君王提溜进了九重天。以免再横生枝节。
“之前响起的天雷、只怕早已惊动各族。陛下，真的不需要臣去看看？”
“她应不愿见你。而且疏瑛不是已经偷偷去了么，待诸事平定他自会带月华回来。这一次的劫只能由她自己渡。”
“微臣这不是怕月华受伤么。而且疏瑛那小子傻不愣登的，修为也不太靠得住。”
疏枰暗自龇牙。
蠢外甥找了这么几年才找到，啧。也不知咱们这位陛下打的什么主意，居然舍得让心肝去这乱世渡劫…话说回来之前那雷是打的真厉害，差点让天河司里胆子小的羽族丫头吓出了尾羽。
“孤知晓了。”
淡金眸底云海翻腾，仿佛瞬息之间阅尽人间。最终长身拂袖无声离去。您知道什么了？这棋还下不下？我到底能不能下界去看看？而且都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还有心思留自己下棋啊！
回答疏枰满腹牢骚的只有天帝远去背影。巍巍如这九重云霄，纵然天际有萧然之色。
真龙与麒麟的怒吼声此起彼伏响彻在北卯狭窄山口，激起山水间阵阵回音。
“疏瑛，我们真的好像牛啊。”
“你还有力气开玩笑。”
“认真的。”
“那小白牛还能坚持么？”
“反正比大沙牛坚持的久。”
“再忍忍，这边压力越来越小了。”
“可以的。”
虚空龙影横在山口前，用血肉长城将万顷水波尽数阻拦在结界之外。哪怕操控龙影的神女裙摆早已被鲜血透成深色，带着水雾的罡风拍打得愈发残破孱弱。最多坚持半个时辰就到极限了。
快要力竭时李月掏出怀中玉瓷瓶盯了几息，随后咬牙仰头囫囵吞尽。待咽下肚后微肿双目像过电般闪过诡异的兴奋红光，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李月想怪不得陆道机会上瘾，真是好喝。可这又能撑多久？天道大人，您帮帮我吧帮帮这些凡人吧，云台绝不能破，无论如何。
墙内两位神君苦苦支撑，墙外天下修士亦是倾尽全力。光是神器修复所需能量足已抽干上千修士的灵台。只见剑光屏障下晕厥倒地的弟子越来越多，就连同辈佼佼者的周韵和许焰都已是冷汗滴滴。碧心真人环视清点数量，竟伤重大半。
“周宗主，这样下去只怕…”
“天盘已启，退无可退。”
“用法器仙宝献祭是否会奏效？”
这倒也是个办法，聊胜于无。毕竟在现在这样的危难时刻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助力，莫说是区区仙器，用在场全部修士的性命来活祭都可以。死一人活万人甚至百万人，大善。
见周肃渊闻言垂眼细思，碧心哪里还明白。抬袖召出本命法器松江浮尘将其化作一缕黛色直直投入天盘阵石缺位处。
“馆主！”
“碧心真人，您这、”
“居然是松江浮沉，这可是慈溪馆传了千年的仙器。碧心真人三思啊！”
“云台不复，何来人间！”
是啊。云台不复，何来人间。
在碧心真人带头下，各宗门长老掌门像精卫填海般纷纷将随身所带仙宝法器投入那填不满的天坑中。破雪剑，镇江尺，梵净瓶，雨霖铃…甚至是由云台宗历代宗主传承的人间第一至宝，青云仙剑。本命法器对修仙者来说无异于身体的一部分。痛失臂膀怎能不热泪盈眶？可只要人间还在，何愁没有将来？天下修士义不容辞。众志成城汇聚而成的光点势如破竹，将一切堵塞滞胀冲开。名为苍生大爱的新阵石在天盘缺口处开始缓缓浮现，蛛王织线一般一点点将分崩处合拢。
天阙依旧在，人间无危矣。
“补好了…”
“补好了！！！”
“我们做到了！”
比阳光更温暖的七彩灵光突然自阵石处冲天而去，在泪中带笑的此起彼伏欢呼声中化作一双双无形大手将北卯山壁每条裂缝抹平。人群中的余檀伸手将虚弱摔倒的洛洛扣进怀中，二人相视而笑。这场劫难终于结束了。这样的人间真好，以后会更好。
山的另一边也终于结束了。
“月华，你听到了么？”
“什、什么？”
终于可以歇下重担的麒麟少神挪动僵硬身躯，一点点爬出脚下齐腰深坑。手脚并用脱离修复至完好如初的山体，然后摇摇晃晃往无边无际水墙后的被血染的龙女走去。
“月华，我来接你。”
“我来接你、撑住。”
真的好了么？结束了么…
李月感觉自己透支到极限的肢体已经僵成朽木，无论进退都会粉碎。但听到好友呼唤时依旧条件反射回头看去，未料只这一点轻微的动作便让虚空中的龙影长城轰然倒塌。同落花般的身形一样倾泻而下。疏瑛目眦欲裂，闪身上前将神女接住。
刹那间头顶失去阻拦的万顷水波，也将积攒滔天怒气无情拍打向紧紧拥抱在一起的男女，其威势之大竟连整座山脉都被震动得发出了声声回荡闷响。云梦水泽湖面足足激荡几柱香时间才重新恢复平静，可直至水雾消散在斜阳所有人都在苦苦等待身影依旧没有出现。
力挽狂澜的两位仙君呢？
“月儿师妹她是不是…”
同那位仙君一起回归天界了？
“阿月不会不告而别。”
李慕白亮如火光的眸子死死盯住湖面每一处风吹草动。
阿月以一己之力拦下天倾巨阙而且强撑近两个时辰，肯定是受了伤了。但到底伤得多重才会无声无息消失在水波中？更别说近来状态本来就不好，对付魔兽都那般辛苦。
阿月，你究竟在哪？
腕间凤羽心环闪了一遍又一遍，犹如石沉大海渺无音讯。余檀面色如冰探头出水面，无言摇了摇头后摆尾继续搜寻。看湖边慈溪馆众人皆面目悲戚，周肃渊长叹一声双膝弯曲朝北卯山口方向笔直跪下。青云殿狼藉还需尽快收场，哪怕再不合时宜自己这个东道主也得主持局面。
“今日人间大难能逢凶化吉全依赖仙君庇佑，云台宗再次叩谢两位仙君救世之恩。然宗门任有诸事烦忧，分身乏术。待扫清尘埃后周某定率满门在此候驾。”
毕竟现在能下水的只有余檀，留在此处干等亦是无用。各宗门修士在离开云梦天泽前都面朝北卯虔诚恭敬叩首。钦佩感恩之情发自肺腑，无需号召无需效仿。
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稳重冷静如周韵也有些撑不住，全靠许焰搀扶。
小舅舅随柳姨去了，月儿师妹为挽救苍生而生死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怎么回去见母亲…一直沉默无言的碧心真人忍下泪水，拍了拍李慕白的肩膀转身带弟子向青云大殿走去。
“周师姐，真人那边多劳累您了。”
“我明白的，师妹更要紧。”
“有消息的话我便让少使去报信。”
“好，此处就辛苦穆师弟了。”
夕阳西沉，留在原地等待的只有李慕白巫洛和司天鉴三位少使。
看着掌心金线蜈蚣抱子般缠住的两枚晶莹玉蚕，巫洛愧疚无比。只觉湖边沉默的秋风比尖刀更加锋利。如果今天自己能忍住冲动，如果自己能更信任那位柳家主更信任月姑娘、除魔计划是否会进行的更加周密稳妥，崩玉真人和柳枫是不是就不会死，云台上下也会躲过此劫…
“是我害了月姑娘。”
“大巫并没有错。”
“如果不是我、”
“世间因果皆有定数。”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用最小伤亡取得完胜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可如果神女有什么闪失，有错的只会是她那位无能的凡人丈夫。妻子都保护不了，枉为人夫。阿月如今还受着伤，若回天界之后再因自己受罚怎么办？大战时自云梦传来的每一声真龙嘶吼咆哮声落在李慕白耳中都无异于凌迟锥心。自己的妻子在疼在生气在害怕…想到此处李慕白更是气急攻心，自紧抿唇角中生生呕出数口鲜血将胸前衣襟片片染红。三位少使见状急忙围拢上前为君王请脉疗伤，哪怕事后会被训斥也顾不得了。
“陛下，贵人定会平安无事的！”
“您这又是何苦呢？”
“陛下，快将这几颗地转丹服下。”
常言道油尽灯枯，人死如灯灭。失去灵魂血肉对穆白来说便无异于被掐断余下生机。失魂落魄满身狼狈犹如行尸走肉一般任三位少使在身边手忙脚乱，可哪怕服下再多灵丹妙药也止不住他周身越来越浓郁的失意弥漫，竟是面如金纸的模样。
“哭什么哭？”
余檀拿着一片破碎衣角跃出水面，大步走到穆白身前。面上惊诧神情闪过后将衣角扔在血迹斑斑的冰冷怀中。
“湖底有结界我下不去。这是结界附近石缝处找到的，阿月应该就在里面。”
“什么结界？”
“气息圣洁祥和，或许是上古神族修建云梦天泽时所留。阿月身份贵重无双，就连天道也会偏爱庇佑，且放宽心等候便是。”
“多谢余兄，我知道了。”
余檀推测的没错，李月与疏瑛正躺在湖底结界下的云梦神女的水晶宫中。
能以云梦为封号，足见其功德盖世。
“小麒麟，你醒了？”
疏瑛伤得不重，只是因力竭虚脱才会昏迷。补一补睡一睡便无碍。云梦神女坐在床边，慈祥温和看着迷茫睁眼的赤发仙君替身旁依然沉睡的神女擦了擦脸才坐起回话。
便是他们护住了云台天泽么？
“麒麟族少神疏瑛，见过神女。”
“你认得我么？”
“晚辈曾史册中读过您的功绩，没想到今日有幸得见。多谢神女相救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