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我父君所说你莫要多想。”
可惜这话疏瑛说的艰难晦涩，沉浸在天帝即将出关冲击的龙女并未听明白。
“族长真是太客气了，赖着住了一百五十多年我都不好意思。还要谢谢他第一时间将这么重要的消息告知我呢！”
“那、阿月何时动身回九重天？”
“明日吧，毕竟还得同凤仪云霓说声才好。疏瑛，我终于等到了。”
“嗯，等到了。”
只是这个结果会是你所期望的么？如果真相太过残忍，阿月又会如何抉择…
尘封多年的痛苦与绝望一朝破土，李月未察觉之时已是两行冰冷泪水。原来自己是那么想他，想得浑身上下无处疼。再努力修炼也不能将所有缺失爱人的心洞填满。纵使这些年只做过一次与他有关的梦，还不是什么好梦。等见到陆珩后，陆珩会如何说，他可以改写结局么？有扭转时空或者聚魂的法宝让她能再见夫君一面，就像梦里一样。他会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继续好好生活，在原有的命运轨迹上成为千古一帝。疏瑛默默良久最后起身离去，泄力松拳时将劝慰亦或替为龙女擦泪的冲动一并压下。因为他知道那是她与李慕白的世界，容不下任何外来者去打扰。已经陪了她一百五十年，他该谨守为臣本分退一步了。
等应青鸟传讯的凤仪与云霓赶到时少神殿仙娥已为客居多年的月华神君打点好了行装。雍容奢华不下九重天的偏殿变得空荡不少。仅仅穿戴与赏玩一类身外物便装满足足十二个灵宝袋，可见广寒宫与宸极宫的仙官们来往有多勤快细致。
“可是要回九重天了？”
“嗯。本想晚些时候专程去同你们道别，你们倒先来了。是我的不对。”
“谁又在乎跑这一趟。”
“哎呀～我刚刚瞧见疏瑛还在后殿摆了席面呢，收拾好咱们就过去呗。”
“这就好了。”
凭栏翻看着手腕红绳的月华神君缓缓起身，淡然垂下袖摆将心事遮盖。然后笑着一左一右拉着好友往外走去。
纵使龙女努力表现的正常，饯别小宴上凤仪也明锐看出她情绪低落时常神游天外。回想近来姑母曾推演表哥出关之日渐近不难知晓她是因往事心结而伤怀。叹息着转眸又看了看一旁沉默不语的疏瑛，最后拍了拍云霓的爪子示意她少说几句。
还想着一起去九重天再同天将切磋一二，呵。真是个不会察言观色的傻鸟，什么时候都能自娱自乐。火上浇油的好手。
“打我做甚，难道我说错了？”
“我的好公主，你如今的修为可能打过天河守将？莫要闹笑话才好。”
“这、今日打不过可以再修炼吗。百年千年万年，总有打得过的时候。”
“届时再说吧。”
“哼，以后定要让你刮目相看。”
“好好好，我等着。”
熟悉的吵闹声将沉重氛围冲淡，红蓝花海旁满满酒香的夜宴一如往常悠然。龙女饮了一杯又一杯，放纵沉沦。凤仪试探劝过几回，见她不为所动便也依着她这般。直到着仙娥添过好几次酒，不胜酒力的龙女终于面色酡红俯倒在桌前。云霓也有些醉了，只顾着呵呵傻笑。疏瑛放下琉璃杯，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用指尖轻抚着碎发下朦胧面庞。从紧皱长眉到如玉鼻尖，最后是那嫣红如花的饱满唇瓣。毫不避讳身旁震惊视线，克制又肆意的流露喧嚣情意。凤仪回眸见到，当即正色无声低斥着。
“疏瑛，你疯了！”
“那又如何。”
“你我都清楚陛下绝不可能放手。”
“我可以等，只要阿月愿意。”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不明智的举动会害了自己，害了麒麟一族前途。甚至会让夹在其中的月华为难。”
赤发少神正轻抚摩挲缠绵蜿蜒的指尖在距离水润唇瓣不足毫厘的位置仿佛触电一般骤然停顿收回，然后重重无力垂落。
“我不愿让她为难。”
“那便该恪守本分才是。喜欢上无果情缘非你之错，但必须要学会放下。”
“好，瑛儿不会让她为难。”
“但愿如此，你好自为之。”
凤仪背过脸去不忍再看疏瑛落寞心伤至极的模样，抬手唤来几位仙娥小心谨慎扶着烂醉如泥时不时嘴角身上乱蹦火星子的朱雀公主回族中去。这一团乱麻般的红线且等表哥出关后再细细的去理吧。
待少神殿恢复沉寂，眼角泛起血丝的赤发少神依旧保持着手臂垂落的姿势。目光紧紧黏着身前龙女，眷念痴迷就连半息闭眼也舍不得。仿佛即将永别一般。彩云逐月，繁星隐没。月光被云层慢慢包裹，温柔怀抱着走到黑暗深处。等到遥远东方地平线上升起朝阳时曾有过无数欢声笑语与嬉闹的两生花海中已只剩麒麟独自沉睡。或许在他的梦里明月依旧。
明明只往返过寥寥几次，可去九重天的路李月已是烂熟于心。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还来不及整理好复杂思绪来不及想清楚快些还是慢些好的时候，曾视若洪水猛兽金玉囚笼的巍峨天门已逼近眼前。就像她这些年从来都没得选，即便是在梦境之中也只能安守本分认命。
可推着她往前走的是龙女的身份还是天道替她定下的命运……
界门天将远远见得睽违已久的月华神君神情冷肃飘然而来，纷纷垂首行礼。
当年种种谣言在各族甚嚣尘上。众仙都以为就算受宠最起码也该有个意思意思的处罚以示惩戒，毕竟是仙凡违逆结合的重罪何况私斗至一族少君重伤。谁料最后竟无声无息，好事者私下同司法天君与其座下仙使谈及此事也无半点水花。
司法天君不愿管就说明陛下不管天条不管，瑶光淏岩再恨也只能封口。经此事重仙神谁还愿去触这位龙女的风头，就算心不悦诚不服也得将月华神君当做正经的九重天神女、不、当做小天后捧着。私底下议论也不敢再像先前那般放肆。
百十年内大大小小的场合，谁见了不捏着鼻子唤一声神君安好。幸而龙女的脾气也收敛不少再不曾当众给谁难堪。甫一落地，李月便被天兵天将们整齐划一的行礼给惊着了。从前拦着她不让出九重天时可不这般谨小慎微。莫非是因为太久不见，所以郑重一回？
“嵇邱将军，你们这是做什么？”
“神君如何知晓末将之名？”
“当年初上九重天时便听疏枰神君说过嵇邱将军族中历代英武不凡，身负护卫天界安宁重任。乃是天界中流砥柱。”
这倒不是龙女现编的客套话。神仙的记忆力太好，哪怕再细微的过往只要循着线索在记忆宫殿翻找便能清清楚楚重现。被如此赞赏，身着隐带火彩铠甲的将军有些面热。握拳微咳后大掌重新托上腰间悬挂着的八宝紫金双锏，端的法相威武庄严。
“守卫天界安宁乃末将与同族生来职责所在，当不得二位神君如此称赞。”
“当得起当得起。”
李月堆起温和笑意通过天门往云彩最高处飘然而去，满腹疑惑在沿途仙族神官毕恭毕敬的行礼问安声中越来越重。自己这个神君封号明明只是华而不实的虚名摆设，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捧杀抑或是嘲讽自己倚仗身份而不受天条管辖？
“月华神君玉安。”
“恭迎神君回归九重天。”
“神君有礼了。”
……
九重天司部众多。即使天帝陛下久未临朝，穿行在各处仙雾飘飘中当值办差的仙族依旧来往络绎不绝。满目望去俱是温和笑脸。诡异沉重的氛围如同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由内而外将重回九重宫阙龙女的紧紧束缚。
月华神君初始还能同样笑着一一回礼，后来只能勉强维持表情不至于失了基本的仪态。等回到广寒宫已是五官僵硬。明明这些神仙从前对她都是不屑与之为伍的模样，为何现在这般奇怪。吉祥物身份高也只相对于小辈而言。疏枰叔叔也是神君，还有实权。行走天界不曾有如此待遇。而方才同她主动搭话问好的神仙中甚至不乏什么天君仙尊，都算长辈。
方才还是雍容华贵月华神君正心有余悸躲在巍峨宫门后借缝隙观察远处来来往往仙族。心想着若非这具身体不会出汗，只怕额头都该有密密麻麻冷汗了。这种感觉就像是掉进楚门的世界或是透过龙女这具躯壳凝视未知深渊一般……
紧张思绪骤然被欢呼雀跃的清脆声线打断。
“神君您终于回来啦！”
“神君，兔兔好想您。”
“嗯嗯！我们每天都有好好练舞！”
“神君有没有想兔兔？”
被玉兔团团包围的李月仿佛掉进粉白堆一般，哪里有功夫再想那些困惑她许多年的难题。等挨个摸摸头捏捏脸眼角都已被甜化。如今她已回了九重天，只要见到陆珩一切不就都清清楚楚了么。
“你们这么乖，怎会不想？这次出远门本君带了不少吃的玩的，一会儿就分给表现最好的小可爱。”
“我最可爱，我要我要。”
“我也可爱，神君。”
在院中陪着玉兔们玩到有些疲倦李月才起身回寝殿，旁侧侍奉的侍梳侍妆见状缓步跟上。神君似乎状态不佳，莫非是发生了什么让她不开心的事才突然回宫？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奢华宫殿，李月一时之间竟忘了该做什么只笔直站在桌前四下打量发呆。侍梳侍妆不明其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思量着对策。她们是要等神君吩咐还是…
“奔波劳累，神君可要先歇息？”
“嗯，要休息会儿。”
“那我等先伺候神君梳洗更衣。”
“两位姐姐。”
“神君有何吩咐？”
“我总感觉这里好像不一样了，是换了新的摆件和装潢么？”
“神君未曾明示，我等如何敢擅作主张。宫中处处皆与当年一般无二，神君可是觉得有哪里需要更换？”
“没动么，可怎么感觉有谁住过…”
本只是些细碎的自言自语，落在侍梳侍妆耳中却犹如晴天霹雳。当下面色苍白跪下请罪，口中失职云云不言其他。
“这是做什么。我不过随口说说，绝对没有怪罪你们的意思。”
“请神君责罚。”
“为何要罚？两位姐姐快起来。”
“我等看守广寒宫不力，当罚。”
“守家辛苦该奖励才是，快起来快起来。”
“是。”
李月长长吐息藏好心中那些乱七八糟的疑神疑鬼，落座接过刚沏的千年道茶浅酌轻慢品。果然清心凝神，上佳灵宝。
侍梳侍妆心中愧疚惊恐交织，生怕不慎露出半点异样被主君察觉。一直深垂着眼帘侍奉，直到更衣卸钗毕便迫不及待悄声躬身行礼退出殿外。恍若死里逃生般。
“姐姐、”
“噤声！”
日落时分，千里彩霞。广寒宫远处不起眼云层中两位仙娥玉面泪痕斑斑，低声争吵不断。细细看去正是侍梳与侍妆。
“你我本只是死物。依托神君灵力才得仙形，事到如今怎能对主君不忠。”
“你当我心中便好受么？”
“不如、你我寻合适时机向神君将知晓的看到的一切和盘托出。”
侍妆急切拉住侍梳宽大水绿袖摆，面带渴求。侍梳动容抹泪，侧眸看向身后万丈云霞中金碧辉煌无上崇高的宫宇。
“我如何不想说个清楚让神君不再身陷混沌迷境中。可这不是你我姐妹能说的天意，贸然打破反倒害了神君。”
“那便继续不忠不义下去？”
“可你觉得神君当真全然不知么？”
“我、我不知。”
侍妆茫然抬眸，目光疑惑。侍梳一边替她整理仪容，犹疑几许意味深长开口。
“何时醒如何醒都只能由神君自决。”
月华神君重回九重天的消息仿佛长了翅膀一般飞进有心仙族耳中。这次不为旁的，只因龙女太过高调。陛下不在也要日日到宸极宫中，听谁谁谁讳莫如深地说有时候几乎待到月上中天才肯回自己的广寒宫去呢。
如此做派几乎坐实小天后一说。风波中心的月华神君却丝毫不受影响。雷打不动整日整日在宸极宫书房等待，只为能在第一时间问个清楚。为逃避心魔侵扰，陆珩曾自欺欺人般下令宸极宫天将不得随意让月华神君入内。可如今正主不在，谁敢真拦着？等龙女随便说个过的去的由头便迫不及待放行。一众仙娥神官更是恭敬侍奉在殿外听候吩咐，不敢有半分轻慢。
一连数月余，日日如此。
宸极宫众仙娥心中越来越不安，终于忍不住一齐到掌事仙官前分说。
“颜锦姑姑，您有没有觉得神君越来越喜怒无常…莫非神君与陛下在置气？”
“小仙也以为！昨日我进殿奉茶时神君突然拂袖将杯盏都碎去。末了却蹲下身来亲手打扫狼藉，还同我赔礼道歉。”
“神君最爱用的几样果点近来是一口未动过，书房中的典籍都要翻遍了。”
黛兰色襦裙双环高髻的仙娥们你一言我一语将心头疑惑道出，雪白鹤颈两端银丝坠着的贝珠亦难得急促晃动起来。
“一时情绪不佳也是有的。你我尽职尽责好好侍奉便是，不得私下妄议神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