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扣好衣服，反锁着的病房门外传来敲门声。都九点多了，谁会来？张倩用消毒湿巾擦了擦手，满脸疑惑去开门。
“谁、同志您找谁？”
“我找李月。”
“病人身体不好，警官您是有什么事吗？如果不急的话不如过两天再来。”
“只是想来看看她。”
满脸正直的人民警察这样说，张倩只好让开身子将门打开放人进来。
“李月，有警察同志找你。我先回护士台那边值班了啊，有事就按铃。”
“好，谢谢张护士。”
在父母挚友与医护警察面前，无需太过在意仪容。
依旧坐在床边的李月只象征性将碎发别到耳后勉强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随后抬头露出乖巧朴实微笑。还穿着制服，应当是公事。或许是来向自己确认当时细节，补口供的。这般想着女子将纤弱双手也一并叠放在了膝上。
“警官您好。”
“你的气色看着好了不少。”
“警官您来看过我吗？”
“见过你昏睡时的模样。”
“哦哦，怪不得我没印象。只是都九点过这么晚了，你们警察还要加班的吗？”
剑眉星目的年轻警察转头看了看窗外晕染出霓虹光影的天色，眼中闪过了然。
“嗯，现在才有闲暇。”
“当警察真辛苦。那我就不多耽误您的时间将能记得的都一遍仔细说了吧，您带纸笔文件或者是录音笔之类的吗？”
“都带了。”
话音未落，年轻警察手中便适时出现一本黑皮笔记本和圆珠笔。同他警服上左右颠倒不伦不类的警徽警号一样诡异。而竹筒倒豆子老老实实回忆事发当晚细节的受害者目光飘来飘去，竟全然没有注意到本该字字不落做笔记的的警官竟生疏地捏着笔在纸页上画着难以辨认的文字。
“我被胳膊肘还有拳头打了几下头和脖子之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等醒来就是在医院里，尘埃落定一切回到正轨、”
“哪里不舒服么？来，喝口水。”
或许因说太多大脑难以负荷觉得有些胸闷发慌，女子不自觉舔着干涩嘴唇。因而看着递到唇边的水杯，并未多想便就着那双手小口小口啜饮而尽。冷白灯光投射下的她像是一碰就碎的瓷娃娃般。
“谢谢警官。”
“可还要？”
“够啦，睡前喝太多会水肿。”
亲昵，熟悉。自然而然。李月仰头看着温柔中略带焦急的英俊面庞，心头莫名觉得小鹿乱跳起来。这位警察叔叔的眼睛可真好看，比天上的星星还亮。若是同这样的人一起，生活定然会处处充满阳光吧。
奇怪，明明她以前不会对真人犯花痴的。今天怎么会对初见的人民警察幻想这么多。
“那我先扶你躺下。”
“怎么好麻烦您，我自己来。来了这么久，我都还不知道警官您叫什么呢。”
“我叫林瑛，你可以唤我阿瑛。”
只看那略带赤色的瞳仁，他的身份已不言而喻。正是借菩提须进入的疏瑛。
疏瑛压下想伸手为容颜大改的心上人擦去唇边水渍的冲动，只觉舌根牙尖何处都是苦涩。陛下说此方是阿月困于执念而编织出的幻境，那她是想回到前世去么。可这方世界的模样，阿月尚且不曾对自己提起过。陛下为何处处了然于心……
“林瑛，警官您的名字真好听。我好像有一位很重要的朋友，也带有瑛字。”
“嗯，以后我会也是你的朋友。”
“真的么？”
“瑛从不失约。”
“我好开心啊。”
“能和阿月做朋友，我也很开心。既然累了便睡吧，明日我再来陪你。”
“明日还来？”
“阿月愿意让我再来么？”
说了许久的话，李月已经累的眼皮惺忪起来。但依然朦朦胧胧强撑着看向床边立着的新朋友，不舍得立刻睡去。她愿意么、若是有朋友来陪自己这个无聊的病人当然该是愿意的才对。可为何自己会害怕…莫非住院的时间太久太长，都不敢见人了？
可如果来的人只有阿瑛，其实没关系的。
“那你有空便来，我等你。”
“一言为定。”
“好，一言为、”
尾音慢慢消失在淡粉唇瓣中。云朵般柔软枕上，秀丽面庞已然歪倒沉沉睡去。
前来查房的张护士无声无息出现，立在门旁冰冷出言提醒林瑛警官应当结束探访离开病房了。冷硬毫无情感，机械如提线木偶一般。与床上女子醒时的那位热情细心开朗健谈的年轻姑娘完全判若两人。有她守着，疏瑛只得依依不舍起身离开。
门外是死寂虚无的陌生建筑，闪烁着明暗光线的长长走廊不知会通向何方。走进电梯按键盘上的一楼便自动亮起，履带吱呀吱呀将衣着面貌不断变化的男子送出住院大楼。门诊大厅再往外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那便是幻境薄弱的边缘处。
摘星阁中赤发少神睁开双眼怅然看向腕间由菩提须编织而成的长长绿环。另一端相连便是画牢自锁于心的月华神君。
等候在外的天帝无声扶花现身，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每每不到半日疏瑛便轻松进入幻境核心，这次在内更待了近半个时辰才出来。即便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可当亲眼见过之后陆珩依然还会嫉妒得五脏六腑都发出酸涩悲鸣。阿月的身体能认出他气息，所以接受自己为她补麟疗伤。可神识魂魄却将李慕白和陆珩这两人刻意分得清楚，绝不愿意再混淆再模糊半分。
“陛下。”
“月华今日如何？”
“气色尚可，但多说几句便累得睡了过去。神君应当把臣认作了衙门差役，主动将昏迷前的经历和盘托出。臣化名林瑛刻意试探，神君却并没有起疑心。”
“菩提浆可用完了？”
“看床头空盒应当已经用完。”
若将心之幻境比做房门，菩提浆便是锁上之锁的第一重钥匙。菩提浆有固本凝魂之效，再破碎的灵台也能滋润一二。乃三界难得的上古神物。但对天帝陆珩来说只有将它送到幻境中才算是唯一的难事。
“还需寻契机再送些进去。”
“臣明白。”
待腕间绿环消去赤发少神怔然抬头看向床边的巍峨帝王。双眸已不复之前火一般的明亮，灰暗干涩满是失意酸楚。
原来仪姐姐说的没错，就算等上此生万年也赢不了的。阿月从始至终都只要穆白一人而已，哪怕与整个仙界为敌。即使那人当真魂飞魄散了，也越不过他去，即使自己当真想不顾一切争上一争也越不过陛下。可陛下便是那人，争也不必争了。
当疏瑛心急如焚赶到摘星阁时第一眼看的是床榻之中昏迷的龙女。第二眼却在天帝指间突兀的金色戒环失了神。陛下为何会佩戴如此质朴凡物？这枚戒环分明是…天帝顺着视线垂眸看去，唇角扯出自嘲笑意。他同阿月倒是亲密的很，如此寻常的戒指都能一眼认出。果真是朝夕相伴的情分。
“不知等阿月醒来后会如何气恼于孤欺她瞒她，更害她经历如此多劫难。”
呢喃轻语间陆珩抬手将这天界中最孱弱也最坚固的金环气息用神力遮住。
“陛下、”
“这些年多谢你替孤照顾月华。”
一时之间疏瑛行礼都忘了，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陆珩方才所说直至头晕目眩。
陛下也唤阿月，还带着只属于那人与月华的成亲信物。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李慕白便是陛下凡间历劫化身，所以在脱离既定命格轨迹后便会走向消亡。死因蹊跷离奇连幽冥也找不出一二痕迹。昔年九重天之上对阿月处处严格也是为了防止她再下界从而影响历劫化身命数，谁料天意偏偏选择用诛魔当做阿月的神君劫。
他们终于在凡间重逢。可阿月从始至终什么也不知道这场注定的死别只是定好的劫数而已，依然尽力事事做到周全无愧于心。龙女力挽天阙将倾护苍生却守不住心爱之人，最后眼睁睁看着他魄散魂飞。而他竟不知阿月一直过的如此苦。
龙女本来可以做无忧无虑的红尘过客。
“您为何不告诉阿月真相、为何？她一直以为是自己行差踏错才导致悲剧收场。这百十多年您知道阿月是如何过的么？不得长眠不能见日光，全靠日日修炼麻痹心神才得安枕片刻。阿月将整颗心都给了那人，您怎能欺她怎舍得瞒她！”
“陛下何忍欺阿月至此？”
“她未做过一件错事，何至落得如此地步！”
想到心上明月那一世心神遍体鳞伤的情劫竟是被玩弄于掌心间，疏瑛便犹如红莲灼心般恼怒愤懑，声声泣血质问。
榻边正坐的天帝只静静听着，长指垂眸摩挲套在娇软柔荑上的另一枚指环。艰难吐息间借十指相扣余温将眼中湿意和胸腔血气一并吞下。不得长眠，不能见日光。着实是自己伤她太过害她太苦了。若那日便选择下界陪在阿月身边将一切坦白，哪怕她怨也好恨也好不愿回九重天也好也绝不会走到今时今日地步。可偏偏狠心留她独自在虚幻无尽苦海中沉浮。
维谷求进，必有一失。
去往无极域裂魂闭关前陆珩不愿亦不敢设想如果余生若没有阿月，永世孤寂的命格改了又如何？因心魔作祟太甚，竟妄求生生世世事事圆满。此后千年万年，这都是天帝心中第一悔恨难平之事。哪怕凤冠霞帔十里红妆的遗憾已用四海八荒来贺万仙共祝填补依然会在午夜梦回时被那日血色阳光惊醒，唯有欺身紧抱枕边安睡爱妻才能平复一二。
“孤问心有愧，唯尽力补救之。”
“今日才知有愧？阿月落得如此该如何补救，她可从来不稀罕做什么天后！”
双目中烧的麒麟还欲再问，凤仪忙赶在他说出什么大不敬之语前将他拉至一旁坐下相劝。事已至此，绝非表哥本意。
只能怨情路坎坷，怨世间事阴差阳错。
“雪芝可好了？”
“仪儿去膳殿问一问药仙。”
凤仪从善如流起身行礼退出殿，临走前幽幽回眸用眼神叮嘱那几欲暴走的赤发少神切莫再失仪冒犯。天帝挚爱容不得旁人半点觊觎，哪怕已再三克制谨守本分。待凤仪离开树屋，疏瑛突然被迎面压来的无形滔滔灵威打推至墙边，难以再行动半步。挣扎至力竭后抬头死死看去。
“您要伤她到何种地步才算满意！”
“清醒了么？”
“陛下想说什么？”
“你可知月华如今境况无异于盲童游走与深渊之边，若不能将她带出险境便是万劫不复。晚一刻便多一重危险。”
来自万丈冰雪之巅的嗓音有多冷，其中所蕴含的怒气与妒意悔意便有多深重。
“陛下乃三界至尊，自当无所不能。”
“不，此时此刻三界之中唯有你能救月华。”
“我？”
“月华她用全部神力将自己的魂魄用幻境困在了灵台，若强行唤醒可能会永远迷失其中。唯有进入其中助她自内将幻境勘破，可是阿月对孤太过戒备警戒…”
“幻境？仪姐姐可试过了？”
“不止凤仪，连疏枰也是如此。因为孤的缘故，她只怕对整个天界的仙族都是退避三舍戒备不已。可是疏瑛你不同。”
“有何不同？”
“你不仅仅是月华神君的朋友更是李月的挚友，她不会防备于你。所以三界之中只有你能帮阿月，只有你能救她。”
朋友。想通关节后僵坐于椅中的疏瑛赤色发尾与瞳仁慢慢恢复平静。是的，他的阿月只想一直当凡间李月，而非九天之上的月华神君。所以万念俱灰之下选择用幻境逃避。可自己真的能将她带回这方不得自由的金笼么？这些年来她一直不开心。即便白日嬉闹有三五好友为伴，依旧孤灯不眠。若是去了何处游玩赴了什么宴，回谷后总是要躲着发呆许久。
像缺了一口气又像是全凭一口气吊着，是陛下把月华这口气拿走了。
“若阿月不愿，陛下当如何？”
“非常之时自有非常之法。即使阿月真要躲到异界去，孤也会带她回来。”
当时的疏瑛还不明白陆珩话中所指异界为何，至于非常之法无外乎强夺。可当他的神识自菩提须穿梭于幻境边缘看清光怪陆离处处奇异的小世界后，终于理解了巍峨如天帝也藏不住的无力悲哀和李月身上无时不在的寂寞离群孤独感。
原来此处才是阿月曾说远在天边远在三界外，终其一生也再不能回到的故乡。
平缓清脆的敲门声随温柔女声一齐传入对着模糊电视屏幕发呆的李月耳中。
“小李，林警官又来看你了。”
林警官？
林警官！
病床半躺着的女子一手拿遥控器一手捏着几缕碎发愕然转头往门口望去，心中既有淡淡惊喜也有说不上来的几分害怕。帅过冠希又来了！上几回突然袭击看过自己有没有吃好睡好就走，这次呢？但他这么勤，该不会是有所图吧…
可虽然但是，怎么会有企图！冠希能图她什么！
“不知你爱吃什么，便都带了些。”
这次换了寻常休闲打扮的英俊青年提着果篮推门而入，嘴角笑意自然。偌大的果篮里有玲珑剔透的翡翠葡萄、血红色宝塔造型的莲雾、粉得刚刚好的水蜜桃…还有各色精美糕点，香气扑鼻。一篮子水果点心竟然将宽敞的床头柜面占了个满满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