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言拒法，罪加一等。”
执掌天界法器的度朔最是厌烦此等做派，但面上依旧是千年不变冷色。长眸携万顷威压扫过，声若雷霆直入五脏肺腑。在场仙神无不为之惴惴。远在灵璧族内候着的四族神君天君族老们心头也涌上不安。度朔小儿的修为又精进了，只怕如今只在天帝之下。
“陈年旧事，千头万绪。并非我等拒法。只因彻查着实需要时间，还请天君明鉴。”
“万骨林尸骨一一皆有记载，淏铭天尊可需名册？”
“这、天君不妨移步族内？若得天君坐镇，定能更快水落石出还逝者公道。”
“那就叨扰了。”
“天君莅临，弊族蓬荜生辉。”
李月也想知道灵璧族究竟还能耍出什么花招，一路只做度朔的随从安安静静跟到了佘山神宫。满殿不止四族神君天尊，更有本不该在此的其余几重天德高望重者。显然已经恭候多时了。司法天君审案自当高居神宫上座，其右在一众随侍司法殿仙官中的月华神君格外显眼。须知司法天君断案的规矩可是无关者不得入内。审过几桩案后殿内灵璧灵谷仙族便对这位龙女颇有微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淏铭压了又压，依然压不住。最终自然是吵到了司法天君金耳。
“贵族对本君行事有异议？”
“还请天君恕罪。只是凡间尚且有句俗话叫做家丑不可外扬……想来月华神君能够体谅。”
李月在心底啧了一声，毕竟她也着实没想到这些仙族会如此道貌岸然。前朝丑事有哪个是她不知道的？现在死到临头还遮丑做什么。但李月清楚自己身份着实尴尬。强行留在殿内虽然没谁敢将她请出去，可会让公正严明的司法天君为难。这样的事薄脸皮如李月从不愿做。因而稍后便低声同主座上的司法天君告罪，欲离殿而去。度朔沉沉目光打量下方一张张七情六欲纠缠的面孔，最后轻轻颔首允了。正巧当前的案子需仙官跑上一趟，便说有劳月华神君同去将名簿上的罪仙家眷带来问话。
此刻李月只当是递过来的台阶。无有不从，乐得跑腿去。
龙女不知殿外等待她的是四族冒违逆之罪为其量身打造的陷阱，也是她自云台一战后的最大劫难。
灵璧景致风光不输醍醐山。即便李月今日是为正事而来无心赏景，视线也不由自主为之停留片刻。这样美的仙宫琼楼，背后不知掩藏着多少罪恶血腥。当真是令人唏嘘。带罪仙家眷问话确有其事。许是末等小仙认不得龙女，只当她也是司法殿仙官。听闻要被提审便一哭二闹，最后在一左一右捆仙绳的威慑下才肯愁云惨淡答允前往神宫听审。谁料没走出多远便脚底抹油跑了。也不知原形是不是穿山甲，才那般迅捷。月华神君被这样难缠的从犯气得扶额笑。想跑？跑得掉吗！
果然不出半盏茶的功夫，逃窜罪仙便被司法殿二位仙官带了回来。不过不是用捆仙绳缚着，而是由灵璧族少君淏岩亲自捉拿归案。看着眼前气宇轩昂到有些神情亢奋的老对头，李月突然生出了一丝不详的预感。就像从踏入七重天便有的模糊感觉终于在此刻落到了实处。修为比肩战神的一族少君，风华无限。全然不似传闻中那般伤重病弱，终其一生再无可能进益。
淏岩先拱手行了半礼。
“见过神君。”
“淏岩少君有礼。”
“神君如今在司法殿当差？”
“不过听从天君差遣，办些简单差事而已。有劳少君替我等拦住此仙，天君还在神宫等着。我等便先告辞了。”
“百年难得一见，神君莫非是怕了？急着走做什么。”
以李月对灵璧一族的了解，她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是用了怎样的方式疗伤又为何出现在此处。要知道她和淏岩可没有什么足够煮茶叙旧的交情，只剩生死之仇。可这般简单至极又合理至极的激将法，反倒让她放下戒心。毕竟若是淏岩好好说话就不是她记忆中的灵璧少君了。何况她来七重天是为公干，司法天君也就在佘山神宫坐着。只要小心些，还能出什么意外不成。不过和垃圾扯几句垃圾话败坏心情而已。何况来都来了，她与淏岩有些旧怨总该了结一番。想叙旧，她奉陪到底。
“二位仙官可先带他去回话，若天君有通传再来此处寻我就是。”
“是，神君。”
云外便有一处仙林，奇花异草且开阔通明。
见淏岩随手指了，龙女亦从容飞身而去。仙君青袍玉冠，长袖荡开茶香。虽然口中所言不适合此情此景，但身姿气度是当得起一族少君的。李月接过茶盏，只轻抿沾唇便放下。倒不是她不敢喝，龙又不会中毒。只是嫌淏岩过手的东西恶心。
“浠芸如今不愿再见我，我也连灵汐族半步都不得踏入。”
“强扭的瓜不甜，这道理少君早该明白。”
“若无神君从中作梗，我与浠芸的婚事绝不可能生变。无论天界还是人间。”
“世间没有如果。事已发生，那便是天意。”
“所以神君的凡人夫君魂飞魄散也是天意？昔年强求之人可不止我一个。”
“少君今日究竟想说什么？若只是些无稽之谈，本君便不奉陪了。”
“不过是些失意之言。神君即将成为天后，三界至尊。想来不会同在下一般见识。”
“你我既皆深受强求之苦，那少君又何必再执着。”
“难道神君已将凡间过往悉数忘却？”
即便已知晓真相，章山春日繁花中血红一幕依旧是月华神君此生不能忘却的梦魇。
她的夫君李慕白是当真死了。如果他不是陆珩的下界历劫分身，便真的生生世世不复相见。因而淏岩提及此事时李月便顿时生了火气。这火气占据心头之快之急都超乎她的预料，只得饮尽杯中茶缓解。可正是这一分神，连玉桌对面的仙君嘴角勾起诡异微笑也没能察觉到。林中百花香味愈发浓郁。见龙女面上浮出怒意，淏岩步步紧逼将声调压得更缓更低。
“所以神君能将那为你魂飞魄散的凡人抛诸脑后，心安理得的与陛下出双入对。可在下不比神君洒脱，实在放不下。”
“你想骂我水性杨花？”
“小仙岂敢，只是替那凡人不值。毕竟一国帝王，已经是人间贵极的命格。”
“所以呢。”
“神君言而有信，不知何时去司法殿领受当年思凡责罚？”
“原来你想拉我给你垫背，怕坐牢寂寞是吧？”
“神君说的正是。小仙与神君当年同在幽冥。打杀凡人魂魄，重伤魂差……既然如今司法天君就在神宫，不如在下与神君同去认罪也好互相为证。”
“少君与灵璧之罪，司法殿已记得清楚分明。”
“想来神君已忘了当年旧事。正巧在下新得了一法器，可回溯昔年景象。神君请看。”
淏岩话音刚落，林中便走出十数位衣袂翩翩的绿裳仙娥。也不知摆的是什么宝器，顿时华光迸发。如光幕般将云台大战崩玉柳枫生死同幽冥中崩玉断臂的场景一一重现。震天厮杀声声声在耳，血腥气仿佛直扑到了鼻尖。李月起初还能静坐看着，但随着花香淡去只几瞬的功夫双眼便逐渐赤红，周身灵压洪流般倾泄而出。眼看大计功成一半，淏岩大喜于色。
四族甘为前任天帝驱使，数千年经营怎会没有丁点后手？贵为真龙又如何，克制不住的暴走便是死穴！
茶水无毒，花香无毒。二者相合亦无毒。但对龙来说却是奇毒。因为其中放了元丹血肉和南海鲛族灵血珠。为求今朝困龙之计万全，灵璧甚还是派了族仙下界。可惜没寻到崩玉转世只找到了一条元丹漏网之鱼。说来也巧，竟正好是云台本该倾覆当日的鲛人余檀。本因昔年旧事，如今四族也不愿再沾惹南海鲛人。可鲛人血肉才是最好勾起龙族嗜杀之欲的绝妙好物。淏岩见过余檀之后直呼天佑灵璧。此刻都已然尽数随鼻随口尽数入了龙女体中，事后谁来查都只能得出言语相激而生怒的结论。
“这、你给我喝了什么？”
“三千年的道茶。虽不如上供九重天之物，已然是难得珍品。”
“不。不对、这是鲛人的血……是檀檀的味道，你们把他怎么了？”
“在下不知神君所指何物。”
李月再是经事少，也知道自己今日是被暗算了。已然快忍不住胸腔中那股无限肆虐翻涌的杀意，仅靠最后的理智坚持着。灵璧胆大包天敢再此时此刻下手定是想拿她做筹码同陆珩交换什么，比如从轻处罚既往不咎亦或是图谋更大的目的。她绝不能掉入圈套也万万不能被这股杀意操控心智变成变成疯子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她必须要让四族为元丹旧事伏法。
可好友血肉的味道充斥在喉头鼻腔，纵使心中再有谋略李月又如何能不恨不急。逝者已矣，不可追也。但若因她毁了好友好不容易拥有的幸福余生，何以偿还？四族会如何对待肉丹，她这个旁观者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余檀在哪！”
“在下不知神君所指何事。”
“鲛人余檀，他在哪儿？”
“余檀、这个名字在下倒是有些许印象。之前族中有位仙君下界公干时倒是抓了条为害一方的妖鲛，带上天界才知道竟是昔年侥幸苟活的肉丹。凡间的肉丹皆作恶多端，自然是死不足惜。后来许是被那位同族拿来炼丹了吧。只是神君怎会知晓此鲛？”
“你们杀了他？不……你一定会拿檀檀来要挟我，对不对？条件随你开，只要他好好的。”
“神君风趣，三界谁敢对您不敬。只是那妖鲛倒也有趣，还同一凡间女子成了婚。好像是什么巫族。”
“你要报仇泄愤冲我来、不要殃及无辜！”
“怎会无辜。妖鲛为祸一方，自当剐鳞抽筋。若神君要鲛鳞，在下去寻些来。至于那早该死了的巫女，自然也该万虫噬心。”
“你想要什么，你说、”
“在下只是想问神君为何能那般快便忘了魂飞魄散的李慕白罢了，那可是魂飞魄散啊~”
“与你何干？”
“陛下竟也全然不在意神君的先夫么？还是说那凡人之死本就与陛下有关。”
青衣仙君的神情似是恍然大悟般，语调更如轻松随意地笑谈。实则步步紧逼，每一句都似在龙女心头火上浇油。他知道，龙女撑不了多久了。果然如他所愿，玉桌顷刻在利爪之中化作飞灰。双眼赤红的龙女紧攥掌心，吐息愈发粗重。
直到百年之后帝后大婚，天界众仙都忘不了这一日龙女于灵璧重伤之后天帝的震怒。四族几乎惨遭血洗。
“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我灵璧一族在劫难逃，可神君也犯下天条重罪，难道不该自上诛仙台么？还是说神君已然忘了那李慕白，琵琶别抱全心全意等着做天后了？神君若言而无信不去领罪，那小仙只能当神君是不认凡间那段情缘了。那凡人，真是枉死。”
“你闭嘴！我只问你余檀在哪？”
“区区丹药自当是在肚中。毕竟是鲛人血脉，也算大补。只是神君竟全然不在意那凡人夫君了么？”
肢体僵硬的李月已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来。脑中只剩淏岩杀了余檀，她的好友因她而亡。下一刻仅剩理智彻底被暴虐噬杀的滔滔洪流吞没，利爪瞬息向青衣仙君胸前划去。因幽冥战败而受辱的淏岩已经等了这个机会百余年。如今他的修为在四族族老襄助之下已不亚于这位龙女，何惧一战？青白两道灵光冲撞在一起只剩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定要不死不休。
唯一出乎淏岩预料的是，这位龙女竟又要同他赤手空拳的打。天界惯例是仙林周遭皆有结界，用来抵挡寻常神识探查和隔绝嘈杂。料想之后谁也不能指摘半句。但时刻关注此处与爱子有血脉感应的淏铭将动静看的清清楚楚。心头既喜又悲。喜的是四族大计功成，定能逃过一劫。悲的却是爱子要以性命为祭，注定难逃。至于这位神志不清连霆霄剑都未拔不过百余岁的龙女依然能和已有神君修为手执万甲宝锏的爱子不分上下，淏铭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惊叹什么了。
被杀意操控的月华神君已数不清自己挨了多少锏，她也不在乎了。
若非如此，怎能近得淏岩身？怎能亲手在他身上抓出一个又一个的血洞，剐下一片又一片鳞。她的美人鱼好不容易在西云巫族安家，为何还是因为她落得个葬送腹中的肉丹结局。他该死，灵璧都该死。那不如杀个干净，全都去死好了。
大战旁的仙娥已然操控着回尘镜。光幕里外的血色，一般无二。遍地触目赤红与厮杀血肉之声于暴虐中的真龙而言无异又是一剂猛药，让这场注定两败的战局愈发惨烈。不要命的打法让本就想以命博出路的淏岩都曾有片刻为之退缩。若是未来天后在灵璧之内有个万一，他们便再没有半分讨价还价的余地了。可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他喊停。为四族出路，他也不能停。
“神君如此小看在下么？剑也不拔。还是您不愿用陛下之剑？”
“杀你，何须用剑。”
“神君要杀，用剑来杀便是！”
“好，如你所愿。”
霆霄剑出，已然捉襟见肘的淏岩自然节节败退。无尽剑光携杀意几乎将整片仙林化作废墟。剑光之内的众位灵璧女仙本有机会远远躲开，却似飞蛾扑火般救主而来。个个殒命在龙女无情剑下。血色随落花漫天狂舞。当第一抹碧绿身影凄然倒下时霆霄剑也曾为之停滞瞬息，但只是瞬息而已。因为在已然癫狂的龙女眼中拦在她剑前的便是敌，便该死。
仙林中的灵力波动已然远超寻常结界所能承受极限，远在佘山神宫中的众仙也能感受到震动。上首的司法天君今日头一次皱了眉头，冷着脸随淏铭引路而去。身后四族神君族老与被拉来做见证的诸天尊天君浩浩荡荡。众仙神到时只见斑驳鳞甲与尸骸一道散了满地。狼藉之中满身鲜血衣衫残破却异常癫狂的月华神君脚踩奄奄一息灵璧少君头颅，一片又一片用剑尖剐着他躯体鳞片。剐一片便问一句，好似刑讯逼供着什么。摔在远处的万甲宝锏已然锯齿斑斑，被生生劈断成三截。若是霆霄所斩，那锯齿缘何而来？
莫非是被真龙筋骨血肉生生磨出来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