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仲仕似笑非笑看着黄青，故意抬高声调道：“水之以为如何？素闻你家与狄相公相交甚笃，但于此事上可糊涂不得啊！”
黄青心中暗骂：就特么知道巴巴的把我叫上来准没好事！这些人是在逼自己站队，从而致使寿山伯府自绝于行伍之间。
看来在军队中颇有实权威望的寿山伯，已经彻底成为两名藩王的眼中钉了。
但黄青于公于私都不想认怂。
他先是轻笑一声，没有理会赵仲仕，反而转头去招呼旁边的太学生：“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刚一直装小透明的太学生吃了一惊，后又开心道：“学生林希，字子中。”
林希？
黄青侧目。
这是个牛人啊！他跟苏轼、曾巩属同榜进士，能在那年高中的都不是简单人物，更何况他是跟弟弟林旦一同高中的。
两年后，他另两位弟弟林邵和林颜又是一同高中进士，短短两年一门四进士，一时被传为佳话，有着“融邑之世家也”的称呼。
黄青在现实晨跑时经常路过的苏公堤，虽是苏东坡修建的，但名字却是林希给题的。
于是看到他感觉很是亲切，拱手笑问道：“林兄请了。敢问林兄，对《论语·述而》：子不语怪、力、乱、神。作何看法？”
林希见赵仲仕面露不豫之色，咽了咽口水，但作为圣人门徒，他又有自己的坚守。
只好硬着头皮道：“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是以需克己复礼，敏以求古也。”
传统的儒家其实是相信世间有鬼神的，但不主张去追求，崇拜。
同时大宋的读书人对孔子这句话多是解读为：对于鬼神要敬而远之，君子当持正道在心，如果自己不以正念做主而去崇拜鬼神，那就会被鬼神所制。
黄青抚掌，大赞林希对于《论语》的理解深入，又环顾其他太学生道：“诸生以为然否？”
太学生们闻言面面相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一方面不好直接拂了文官子嗣以及邕王世子的面子；另一方面，他们更不可能故意曲解孔夫子的大道之言。
黄青无所谓的笑笑道：“所谓异犬生龙角、满室冒红光，多是些乡野村夫的无稽之谈……”
他看了看文臣之子们，在“乡野村夫”上加重语气。
又道：“我等读书人更重要的是要遵循圣人大道，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教，不必言鬼神之事。”
邱可正不同意道：“水之此言差矣。斑斑历史殷鉴不远，此事不可不察。”
“哦？”黄青诧异道：“我见诸位对狄相公家的传闻俱是言之凿凿，但有谁真正看到了生龙角的狗？又有谁家烧纸不冒红光？此等没凭没据的胡话，该如何察法？”
右谏议大夫之子张继文摇头：“虽未亲眼所见，但京中已流言不断，百姓俱是惶恐不安。
我朝台谏有风闻奏事之权，应该积力劝解官家！而狄相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也应避嫌，主动远离中枢。”
“哈！”黄青被这种小人行径气笑了，不屑道：“难道狄相公远离中枢，长角的狗自己就会死掉？烧纸就不冒红光了？”
他直直盯着张继文，不阴不阳道：“说起风闻奏事，我也曾听过一个民间传闻，言说官家之所以无子，而邕王又子嗣众多，实是邕王用了一些特别的法子导致，至于什么法子…大概也涉及到神鬼之事。张兄会不会让令尊风闻这个奏事？”
“啪！”
这话让赵仲仕脸色大变，手中的酒杯惊骇下不慎滑落，滴溜溜滚到黄青身边。
他哆嗦着站起身，厉声呵斥：“水之不可妄言，这……这等无稽之谈怎可随意出口？”
皇家向来谨防巫蛊之术，一旦查证绝不姑息。黄青的话如果真的传出去，邕王别说继任大统了，能不能保住藩王的位子都未可知。
黄青捡起身边的酒杯，轻轻放到赵仲仕身边，拍拍他肩膀道：“世子不必惊慌，我也觉得此是乡野村夫的胡言乱语，就如狄相公此次一般，世子觉得呢？”
赵仲仕这时有些六神无主，求助的目光不停扫射四周。
而无论是官宦之子还是太学学生，此时都低下头一言不发，甚至不敢跟赵仲仕对视。
事涉皇家子嗣，关乎着立国之本，他们怎能随意表态？
慌乱的赵仲仕，最后把目光对准黄青，深吸一口气：“水之所言有理，此必是乡野村夫的胡言乱语。”
“然后呢？”黄青不依不饶道。
赵仲仕咬牙道：“就如此次狄相公被诬陷一般。”
“哈哈哈哈！”黄青开怀大笑，直令赵仲仕及那些文官之子们无地自容。
“世子果然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出那些乡野村夫的险恶用心，我大宋而今刚安稳没几年，就有人忍不住想要生事端，真真是不当人子！”
他高高举起酒杯，掷地有声道：“诸君都是我大宋的未来栋梁，希望能擦亮双眼，明辨是非，万不可让小人的险恶用心得逞。
如若真有人以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污蔑邕王、污蔑狄相公，我等必不惜身，誓与罪恶斗争到底！
诸君，请满饮此杯！”
被赶鸭子上架的诸人，此时不得不端起酒杯，不然怎样？
允许用心险恶的小人得逞？
还是放任邕王被污蔑？
他们只能像吞苍蝇般的喝下了杯中酒，心中暗暗后悔让黄青掺和进此事件中来。
几个官宦子弟，此时更是琢磨着怎么才能说服自家老子放弃之前的计划，黄青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邕王巫术诅咒皇帝和狄青家的怪异之事扯在了一起。
在这过继宗室的敏感时期，如果真有人想以这个理由扳倒狄青，估计邕王第一个不答应。
此时此刻，邕王与狄青同在！
……
樊楼的那场宴会，让狄青的处境稍微好了些，最起码捕风捉影的事情减少了一大半。
只有兖王这一系的人马在变本加厉，一下就能搞倒两个对手，由不得兖王不心动。
亲近邕王一系的文臣，这时候不得不捏着鼻子为邕王辩解，顺带着也要澄清关于狄青的传言。
一时间朝堂纷纷扰扰，仁宗也乐得清闲，袖手旁观起文臣之间的大乱斗，据说连胃口都莫名好了不少。
而事了拂衣去的黄青，又恢复了上课听讲、下课投喂三只小兰的生活中去。
看着嗷嗷待哺的三只兰，黄青爱心泛滥，搜肠刮肚的回忆着上辈子的美食制作方法，然后指导自家小厨房试制。
掌家的袁大娘子，在打麻将之余偶尔视察伯府大院，竟发现家中的食谱积攒下来好几本，越来越身宽体胖的伯爵夫人，好奇吩咐厨娘一一制作，吃过后顿时惊若天人。
这些食物不仅味道顶级，就连造型都堪称艺术。
颇有商业眼光的大娘子，在品尝完所有美食后，竟在汴京最繁华的商业区域盘下个铺子，开起了私房菜馆！
据说店铺内日日爆满，甚至有外地老餮不远千里赶来汴京，只为品尝店内的人间美味。
老餮尚且如此，三只兰更是不堪，早早就被美食俘虏。现在他们每日上学的最大动力，已经全部变为吃到好吃的东西！
搞得盛长柏看他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反而盛长枫为了口吃的，对黄青可谓百般奉承……
就在黄青逍遥自在时，狄青那边又出现了新的情况，而始作俑者却是欧阳大坑！
“欧阳学士，何至如此啊？狄相公战功赫赫且性格沉稳。您至于连续上表三次，请求陛下一定要把狄相公调离中枢嘛？”
欧阳修手持牙签，不紧不慢的粘着茶粉，点入茶碗中。许久，茶碗里就飘荡起一片茶粉孤舟。
他满意的看着自己的作品，捡起湿帊擦擦手，抬眼看了下黄青，摇头道：“水之的养气功夫还待加强啊！”
黄青无语，死鱼眼死死盯着欧阳大坑。
欧阳修哑然失笑，把茶盏推倒黄青面前，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狄相公劳苦功高、性格好？可问题就出在这儿，他太过受士兵和百姓爱戴了！”
黄青发泄般的端起茶盏，牛嚼牡丹似的一饮而尽，不解道：“爱兵如子难道不好？你非要狄相公像其他人一样，拼命压榨兵将、毫无收敛的喝兵血、吃空饷？
我大宋就因为这种将领太多，才致使军队战力孱弱！”
“可一个武将太得民心，这本身就不是一件好事。”欧阳修翻来覆去的还是那句。
黄青气结，什么时候，好好做事竟然是一种罪过了？
他不是不懂欧阳修话里表达的意思，但是心中就是觉得不痛快。
“狄相公对陛下忠心耿耿，没想到却被你们这些文官排挤到几无容身之地，真是可悲，可叹！”
欧阳修笑了：“当年太祖对周世宗也是忠心耿耿呐！”
黄青定定看着他，你这个大坑是什么都敢说啊！
同时他也明白了欧阳修及很多跟狄青没有矛盾的官员的担忧了。
想当年，宋太祖赵匡胤也是周世宗柴荣的忠臣，却在柴荣死后从孤儿寡母手中抢走了江山，人心大概是这世上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
他也终于懂了，为什么原历史中，对狄青这么包容的仁宗，在最后还是免去狄青枢密使的职位，把他调往陈州。
因为赵家得天下的方式是皇室的不光彩回忆，一直被皇帝们冷处理，然而宋朝的文官向来仗着皇帝宽容，口无遮拦，什么都敢说。仁宗也被这些文臣们说怕了！
……
狄青在汴京的府邸占地很广，甚至不亚于累世勋贵之家的寿山伯爵府。
黄青在看到狄青时，也被他憔悴的模样吓到了。
这还是我大宋的人样子，英武的不败战神嘛？
只见他佝偻身躯不停咳嗽，眼圈发黑、脸色苍白，面颊上甚至生长着点点红斑。
想着历史记载中，他就是因脸上生毒疮而去世，时间也就是这两年间，黄青心中有了不好预感。
“狄相公您这是？”
狄青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有些破罐子破摔道：“不知水之此次前来所谓何事？而今我麻烦缠身，水之还是少于我接触为好。”
黄青沉默良久，直白道：“狄相公，小子此次前来，是想劝解你远离中枢的……”
“你……”
狄青猛然起身，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握紧拳头。
过了半天才苦涩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狄青明白黄青在仁宗心中的地位，这一刻，他在心中已经笃定是陛下不好意思开口，索性让个孩子在中间缓冲。
“不，陛下现在依旧想让狄相公留在中枢。小子此次前来，仅仅是自己的意思。”
狄青先是一喜，坐下后又定定看向黄青，不解道：“水之又是什么意思？你我俱是将门出身，你应该知道，一个武夫能走到我现在这个位置是有多不容易。
如果我现在被迫离开了中枢，那我大宋所有将士的脊梁都将会断掉的啊！”
黄青索性敞开了道：“但狄相公不离开中枢又能做什么？相公在枢密使位置上庸庸碌碌，还要受到文官们的百般羞辱。如此，我大宋将士的脊梁真的能挺得起来吗？”
狄青眼神悠长：“最起码，我的存在会让将士们看到，屡立战功者是有可能位极人臣的！这样才能让将士们拼命厮杀、奋勇杀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