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救下的……”白柠无意识重复着，脑子像被什么东西给塞住了般，半天没转过弯来。
除了杨菱云，这十年来，她几乎没听到过任何关于父亲的事儿，现在突然有一个人提到，多少会让她感到恍惚。
当然，恍惚的不止她一个，另一位坐在沙发上的吃瓜群众也受到了惊吓。
贺川刚才翘起的二郎腿已经塌了大半，身子微微前倾，瞳孔忍不住在地震：“啥？”
这是什么神展开的剧情？
怎么关系牵扯得那么远？？
“看你的样子……好像有点难以接受？”宋翊端详着她，不放过其脸上出现过的任何细微表情，“还是说，你对这件事不是很清楚？”
“不是特别清楚吧。”白柠反应极快，“我只知道我爸去世是因为车祸，但具体发生了什么……没人给我讲过。”
她很早就读了寄宿学校，关于家里的事，一般都是等时效性过了才有所了解。
尤其是爸爸去世这件事。
过了差不多十天半个月才从他人口中得知，而那个时候，杨菱云的精神已经很不稳定，有几次差点趋于崩溃，她就那样不吃不喝地撑了几天几夜，整天没完没了地念叨着爸爸的名字，最后把身体拖坏，住进了医院。
“而且爸爸出事的原因是警察告诉我的，他们见我年纪小，也没多透露什么，我甚至连我爸爸的遗体都没见到。”白柠细细回忆着，那些模糊的画面在脑海中变得鲜明起来，“我回家的时候，他已经火化了。”
宋翊一怔，问：“你的母亲……没有跟你提过这件事吗？”
白柠静默地站着，半晌，她才抬头看向宋翊：“冒昧问一下，你已经见过我妈了吧？”
宋翊没想到她突然这样问，心里也没怎么设防，于是表情空白了一瞬。
白柠一看就明白：“应该是找过了，那她的状态你也应该清楚。”
宋翊想起特助给他描述的那些破事儿，不置可否。
“我爸去世后她就一直那样。”白柠的语调很平，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带着一丝不合常理的麻木，“活得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所以也没给我交代过事情的原委。”
“所以。”宋翊总结道，“你只知道你父亲死于车祸，其他的一律不清楚，是吗？”
白柠看向他，目光澄澈：“差不多。”
宋翊透过她的眼睛看到了自己：“没有想过去追溯具体原因吗？”
“有想过，但年纪太小，什么也做不了。”白柠说，“人家只以为你在无理取闹，他们更多的说辞是让我多陪我妈，不要去纠结我爸的事。”
宋翊抿唇，唇线拉得笔直，欲言又止。
“所以我在想，等我长大以后再去了解。”白柠右手手指掐着左手虎口，似乎在强压着某种情绪，“有段时间我特别想知道，甚至还经常梦见他……”
“那你……”宋翊忽而伸手，宽大的掌心覆上她的手背，镜片后边儿的眼神专注且坚定，“现在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白柠缓慢地抬眸，与之对视。
那双沉静的眼中似乎封存了一些年代久远的故事，它们在里边儿碰撞发酵，散发出令人怀念的味道。
白柠嗅到了那些味道，本能地与之共鸣：“你要告诉我吗？”
宋翊轻轻点头：“当然，不仅是为你。”
他闭了闭眼，又缓缓睁开：“也是为我迟来的道歉。”
…
白柠的父亲名为白秋生，人如其名，这个男人长得白净斯文，在一所中学就职，不仅教学业绩瞩目，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班主任。
出事的那天下着大雨，白秋生如往常一般开车去学校，在一个路口，他看见了一位拉着行李箱、穿着单薄的少年。
少年没带伞，衣服已被瓢泼大雨完全浸湿，他就那样站在岔路口，神情焦急，好几次伸手去拦路过的出租车，但每一辆都已经塞满了人，飞一般地从他身边蹿过，溅了他一身污水。
在那个网络不发达的年代，大雨天想打出租堪比跟买彩票一个尿性，能不能中，全靠运气。
而少年显然没运气，一连拦了几辆都吃了个闭门羹。
白秋生在路口看了几分钟，想了想，便把车开了过去，问少年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少年起先对他十分警惕，毕竟老师从小就教育，不要随便跟路边 的陌生人进行搭讪，因此即便淋成落汤鸡，少年也要死守原则。
“那个死脑筋的少年就是我。”宋翊讲到一半，主动亮明身份，“我那天是急着去机场，刚好手机又没了电，联系不到我家人，我需要去机场跟他们汇合。”
白柠点头：“所以我爸提出要载你去机场对吧？”
宋翊挑眉：“你怎么知道？”
白柠笑了笑，只是笑不及眼底，也没什么温度：“感觉这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在她有限的记忆中，父亲就是老好人一般的存在，再加上他职业的影响，要是亲眼看到十几岁的少年陷入困境，肯定会伸出援手。
“的确，最开始我还不从，他为了证明自己，还打算给我看身份证，还让我记车牌号，还打算让我拿他手机给我妈打电话。”宋翊说着，突然停顿了一下，“反正就是一条龙服务吧。”
白柠：“……”
“除此之外。”宋翊绕到办公桌后边儿，从抽屉里翻翻找找，抽出一张四四方方的纸片，“他还给我看了这个。”
白柠微微眯眼，由于宋翊背光而立，她看得不甚清晰，只能瞥见他修长的手指间，夹了一张薄薄的纸片，
经过时间的洗涤后，微微泛着黄。
“这是？”白柠问。
宋翊走向她，伸手：“不妨你自己看看？”
白柠接过，那些泛黄的印记似乎承载了太多，已经以燎原之势遍布了整个背面。
但当她的手指真正接触到边缘之时，才感觉质感更加像……
“照片？”白柠喃喃地自言自语了一句，手上的动作却没停，眨眼间，薄薄的照片就在掌心翻了个身。
能看出，照片的年代已经久远，时间镌刻其上的痕迹异常浓重，画面严重褪色，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被腐蚀的斑点。
可即便这样，她还是认出了照片上的一家三口。
正是她，白秋生，以及杨菱云。
画面中，一家三口都挂着幸福的笑容，那时的她只有几岁，牙都还没换齐，咧嘴一笑时，露出一道豁口。
旁边的杨菱云笑容温婉可人，标准的幸福小女人，有一个可爱的女儿，还有一个疼爱自己的丈夫，即便透过照片，也能看出她的无忧无虑。
…
白柠看得有些呆，一双眼睛就没从照片上移开过。
宋翊反而被她这反应给弄得有点儿不知所措：“你……没见过这张照片吗？”
白柠闻言，摇头：“自从我爸出事后，我妈就把家里的照片烧了。”
宋翊：“……”
“所以这么多年来，我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清晰的载体，也就是说……”白柠愣怔了几秒，才缓缓舒了一口气，“我们家也曾幸福过吧，虽然很短暂。”
宋翊看向她，看她眼睛缓缓湿润，那些本该顺着脸颊滑落的东西却始终被禁锢在眼里。
她也……太能忍了。
宋翊在一瞬间心脏收紧，那些缠绕了他无数个夜晚的愧疚之情再次往上翻涌：“我只有这张照片，如果时间再晚一点，晚那么一点，我就能看见叔叔的身份证，我就能了解到更多的信息……”
白柠怔然转头，看向他：“什么意思？”
…
原来在当时，白秋生为了缓和宋翊的情绪，最先从兜里掏出的是这张照片。
白秋生很顾家，无论何时何地，都会把这张全家福放在兜里，算是一种贴身物品，也是他这一生的信仰。
他告诉宋翊，证件和手机在车上，等他帮其把行李箱放在后备箱后就去拿。
年少的宋翊别无他法，天气又恶劣，又赶时间，周围还打不到车，想来想去也只能投靠这个陌生男人。
当他正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时，白秋生递给了他一张照片，说：“这是我女儿和夫人。”
将照片给他时，白秋生接过了他的行李。
宋翊一脸懵，不知道男人为啥要给他照片，但一时半会儿又不知怎么处理，于是只得顺手把照片塞进了兜里。
“再后来——”宋翊深吸一口气，似乎在为自己加油打气，那些血.腥的画面瞬间涌入脑中，牵扯得神经生疼，“一辆货车开了过来，由于大雨天，能见度低，那又是个岔路口，所以——”
他说到这，声音忽然戛然而止，像是陷入到一种巨大的痛苦之中。
有些事早就印刻进了骨髓，那些画面会攀附着记忆生根发芽，即便过了多年，也会在某些契机之下，无比清晰地回忆起来。
白柠始终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歇斯底里的怒吼。
她从心底已经接受了一切，这些支离破碎的话语像从天而降的刀刃，扎在她结痂的伤口上，将本来愈合的部分再次折磨得鲜血淋漓。
而她已经没了痛不欲生的力气。
“我知道你的意思。”白柠垂眸，“本来货车会撞上你们俩人，但是——”
“但是他推开了我。”宋翊接过她的话，笑得讽刺，“明明看上去那么文弱的一个人，却使出了那么大的力气。”
他被白秋生狠狠推开，踉跄地绊倒了很远，皮肤贴着地面滑过，擦出了一身的皮外伤，但他却因此捡回了一条命。
而他的行李箱，那个男人，还有那辆车，在巨大的冲击力下，都化为了一地碎渣。
到最后，他什么也没看到，甚至连话也没跟那个男人说上几句，浑浑噩噩的他被警察带离了现场，又等来了母亲的认领，一切的一切，都在那个阴雨天强行画上了休止符。
“第二天，我就被带出了国。”宋翊说，“跟我一起走的，还有这张照片，那个时候的我，可能也是因为年纪小，不太能经受住这种刺激，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郁郁寡欢。”
“我的家人为了照顾我，也下了一番功夫。”宋翊笑了笑，有些挫败，“所以在往后的许多年，我都没听见过这件事的消息，这件事好像从我的生命中蒸发了一般。”
白柠咬住下唇，再次看向照片中的男人。
照片中的脸跟遥远的记忆产生共鸣，她似乎能穿越时间的迷雾，再次看清已经走了多年的父亲。
那个会轻轻抚摸她的头、用最温柔的嗓音给她讲睡前故事的父亲。
白柠鼻子一酸，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决堤。
她哭得很克制，没有出任何声音，只是呼吸剧烈起伏，眼泪扑簌下落，滑过脸颊，坠入地面。
…
“对不起。”宋翊走到她身前，深深鞠躬，“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不会就此结束自己的人生。”
白柠没看他，而是看向远处的虚无，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的视野已然没了焦距。
她的脑子很混沌，但又无比的清醒。
她知道自己没任何立场怪罪这个男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尤其是意外这种事儿，没人可以摘得干干净净。
“行了。”白柠声音嘶哑，“我知道了，你也算是为我还原了细节。”
从今往后，她不至于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逝者已逝。”宋翊慢慢地直起身子，眼底是毅然决然的执着，“但我欠的一定会尽数奉还。”
白柠怔愣地看向他，似乎有点没反应过来。
“现在的我已经足够强大，已经有足够的底气来面对我曾经造成的缺憾。”宋翊一字一句道，“所以，往后你们母女俩有什么需求，我会竭尽全力满足。”
白柠无力地扯了扯嘴角：“母女俩？”
“嗯。”宋翊从她的反应中悟出了一丝不对劲，“有什么……问题吗？”
“我这样说可能有点煞风景。”白柠的眼神剔透晶莹，被泪水洗过后，宛如上好的琥珀，“我和她的事，能分开处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