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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今若觉得,此事的确棘手。

晏臻对孩子们都是疼爱的,在揽月没出生前,宫里就只剩蕴玉和令萱两位公主了。

蕴玉出嫁后,令萱越发显眼,也更招晏臻关注。

谁知她不愿被安排嫁人,私自逃走出宫。

这倒也罢了,偏偏出去五年,如今有个四岁的孩子,这让人如何不生气。

晏臻现在以忤逆罪就能砍了令萱一家三口。

敏夫人倒下了,沈今若只能亲自去紫宸殿。

路上承灏给沈今若说明了一些情况。

令萱当年离宫后,路上遭了匪,被劫上山。

二当家的看令萱涉世不深,且一眼就能瞧出非富即贵,便威胁恐吓她,让她家里出钱赎人。

沈今若想笑,绑人绑到皇帝头上,这个土匪也是头一个。

但令萱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同二当家的周旋,直至他耗尽耐心,露出了爪牙。

这时大当家的回来了,令萱本以为他是一个四五十岁,满脸横肉的中年大叔,未曾想他竟生的白白净净又威武霸气,虽然一身匪气,令萱却从他身上看出正义凛然来。

当即便着了魔。

这些年,从小到大见过的男人里除了皇帝父亲和侍卫,再就是宴会上见的各家贵公子了。

还从没有一个人能像大当家的一样,英姿勃发,霸道细密,又有号召力又讲江湖义气,他是镇山的猛虎,神秘又富有魅力,和兄弟们干的都是劫富济贫的生意,山上山下一带都知道他的大名。

令萱那时便觉得,给他当压寨夫人也不错。

是以当大当家的做主放了她时,她没有离开,当晚提着酒坛子敲响了大当家的房门。

就这样过了几年,生了个女儿,直到晏承灏带着甲胄军队攻上山,掀了土匪窝,众人被逼到走投无路,令萱才站出来拦住自己的亲弟弟,承认了身份。

大当家的这才得知,自己的夫人,竟是当朝陛下的三公主。

想了整整一夜,为了令萱和孩子,他决定跟着他们回京,是死是活他来承受,只求承灏向陛下求情,放过他的兄弟们。

听完了来龙去脉,紫宸殿也到了。

她看到令萱带着一大一小跪在门口,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紫宸殿门口侍卫见了两人,立刻跪地:“给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请安。”

令萱浑身一僵,回头瞧见了沈今若,她缓缓开口,声音略微沙哑:“母后……”

沈今若走到她身边,没说话,只打量她身侧小小的女孩子,大眼睛叽里咕噜的,正好奇的看着沈今若。

那男人立刻请安:“草民梁知非,叩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沈今若抬起眼皮,懒懒的瞧了他一眼。

比她小个四五岁,三十上下的年纪,面容清秀白净,只是常年混迹江湖的人,看得出粗糙和风霜,以及第一次进宫的惶恐紧张。

一看见他沈今若就想起敏夫人晕过去到现在还没醒,她觉得她也要气过去了。

沈今若皱眉,步伐略有不稳。

承灏眼疾手快的到沈今若身边,稳稳的扶住她。

被大儿子扶着,沈今若格外有气势,她只淡淡道:“梁知非?不像个土匪的名字。”

令萱还要和沈今若解释什么,沈今若看都没看她一眼,扶着承灏拧身进了紫宸殿。

有什么好说的,她觉得现在晏臻的情绪更要紧。

小德子很快进去通风报信,得知沈今若母子来了,晏臻立刻让两人进了殿。

晏臻今年四十有二,虽过不惑,但他得天独厚的外貌使他看起来年轻了六七岁,再加上保养得宜,他依旧十分耀眼,只是他常年积威之下,即便看起来年轻,但周身的气势却格外的压人。

今日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常服,颜色深沉,领纹细密,只是从肩上连到后背的团龙纹昭示着他独一无二的身份。

“陛下。”沈今若看他脸色很差,这屋子里也没外人,她便行了个礼主动走到晏臻身边抓起手腕,切他的脉搏。

时轻时重,时缓时急,还不太规律的突突直跳。

“陛下近些日子有按时用药么。”沈今若关心道。

晏臻握了她的手在一旁坐下,没说话,只冷哼一声。

承灏摸摸鼻子,他觉得自己此刻十分多余。

“太子也坐吧。”晏臻用鼻孔示意承灏在椅子上坐下。

“谢父皇。”承灏毕恭毕敬的行礼,落座。

随后习惯性的错开目光看外面的风景。

晏臻和沈今若贴坐在一张榻上,沈今若把脉后仍旧絮絮叨叨:“陛下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了,这些日子朝政繁忙,更要日日吃药,如果陛下自己做不到,那臣妾便一日三餐亲自看着陛下吃。”

晏臻拍拍她的手:“朕知道你挂心,只是朕觉得还好,并没怎么严重,也没发癔症,而且现在太子也大了,许多事他去处理便好。”

沈今若摇摇头,示意门口外跪着的那三个,道:“太子能把人带回来,却处理不了这样的事,陛下打算让他们跪多久?大人也就罢了,可还有孩子呢。”

提起这个事晏臻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阴沉着脸,道:“朕在想,要以什么样的法子赐死那个土匪,才能解朕心头之恨。”

沈今若抬头,正好和承灏对视一眼。

“陛下三思,杀了他容易,只是那孩子……可是陛下的亲外孙女,蕴玉生了两个儿子,您可就这一个外孙女啊。”沈今若还是给令萱说了情,不为别的,就看在敏夫人愁白了头发的份上,她于心不忍。

提起孩子,晏臻眼底柔和一分,只是仍然没有松口。

沈今若理解晏臻生气伤心的感觉,她小声道:“陛下要不要见见小外孙女?”

晏臻失笑:“你像是在哄着朕似的。”

沈今若抿唇笑:“臣妾也是觉得那孩子可爱。”

片刻后晏臻道:“将那孩子带进来。”

小德子把小姑娘领进殿,几人目光立刻注视着孩子。

她太小,又不认得人,只是疑惑的站在地中央,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晏臻朝她招招手:“你过来。”

小丫头吭哧吭哧走到晏臻腿边,也不怕生。

晏臻低头和她对视一会儿,掐着她的腋下把她提了起来,道:“今若,你瞧这孩子,和咱们揽月倒有五分相似呢。”

沈今若握握孩子的小手,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女孩道:“梁木木。”

沈今若笑了,还是个挺可爱的名字。

“是和她小姨很像。”

乍一听这个称呼,晏臻都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可不嘛,揽月可不就是梁木木的小姨么。

晏臻陪孩子玩了一会儿,对沈今若道:“这孩子朕喜欢,以后就留在敏夫人身边养,至于门外那两个,爱哪去哪去,逐出宫去,朕看见就心烦。”

“陛下……”沈今若站了起来,深觉不妥,可她又了解晏臻为人,他每做一个决定都有自己的考量,从来都是深思熟虑的。

所以她硬生生把到嘴边的质疑给咽了下去。

晏臻没再说别的,只抱了孩子独自进内殿,连沈今若都忽略了。

沈今若看向承灏,承灏给了她一个不可轻举妄动的眼神。

承灏一向沉稳,又得晏臻言传身教,在宫中朝中一向很有说服力,他一个眼神,沈今若心里虽疑惑,却踏实不少。

她想着,大概是梁知非身上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其他不简单的事情吧。

令萱和梁知非跪了一上午,非但没见到晏臻求得原谅,还被扣下女儿,两人赶出宫去。

不过比起要命来说,晏臻已经很仁慈了。

就这样,令萱带着梁知非去看望了敏夫人,被敏夫人狠狠打骂一顿,最后母女两个抱头痛哭。

令萱又交代了许多木木的事,最后时辰到了,她依依不舍的离开了皇宫。

沈今若后来想,留下梁木木也好,给彼此都有一个牵念。

晏臻虽然嘴硬,可还是气病了,还瞒着沈今若,瞒的严严实实。

直到他在一个月后彻底起不来床没办法上朝,命太子监国后,宫里人才后知后觉,陛下病重了。

沈今若带着承澈和揽月守在晏臻身边,见他日益消瘦,见他眼里失去光亮,沈今若的一颗心,也揪紧了,放松不了一分。

晨起,晏臻睁开眼,见沈今若趴在床边,他抬起手抚摸沈今若的发丝,眼中柔情一片。

这十来年,宫中人人都说陛下对皇后不如早些年了,也都表示理解,毕竟两人在一起二十年,腻了也很正常。

可只有晏臻知道,他自己的心,被一个叫沈今若的女子填满,包裹,随着岁月加深,加重,再挪不出任何人的位置。

这些年,他不停地问自己,两人究竟差在哪里,为何不能交心。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五年,已成心魔。

在他发癔症无知无觉的情形下,他写下了这个问题,写了无数遍,御书房满地的纸,研废了一整块墨,晏臻才停笔。

只是问题没得到答案。

后玉衡道人回京,见了晏臻一次,玉衡那样高深莫测的道人,这次说了极通俗易懂的话给晏臻。

晏臻问他,为何玉衡能与曲婳宁走在一处,而他和沈今若天天在一起却仿佛隔着山和海。

玉衡笑着回答晏臻,因为他和曲婳宁之间,都在互相让步,能为了对方,舍弃自己最在乎的东西,可以把刀递给对方,再献上自己的脖子,可以任对方“凌辱”自己,可以没有底线的纵容,只要是这个人,自己所有的底线,都不是底线。

晏臻沉默了许久,独处了几天,他渐渐懂了。

其实他一直都明白彼此想要什么,只是放不下罢了。

所以他不敢面对。

沈今若最看重真心二字,可在宫里生存,她更惜命,所以她逼着自己剔除了真心,只余一具空壳,只有这样,才更适合做紫禁城的女人。

而他,他爱沈今若,可他的爱有底线,因为他是君王,他必须要爱江山。

两人之间隔着不能让步的东西,谁也退不了一步,沈今若让出自己的底线,便是万丈深渊。

而晏臻让出底线,更是将王朝视为儿戏,他不敢,也不能,他与她之间,没人能豁的出去。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晏臻最不信的就是命。

这时,沈今若醒了,她迷迷糊糊看向晏臻,熟练的摸他额头:“陛下今日感觉如何?”

“好多了。”

沈今若迷糊间不忘给晏臻倒水:“陛下该服药了,这个时辰……是补心的药。”

她熟稔的照顾着晏臻,殿中充斥她忙碌的身影。

晏臻目光跟随她来来回回,心里那个疯狂的想法愈发坚定。

这个想法从他想明白后就开始埋下了种子,扎根发芽,这几年来,已经愈加成熟,只在他做与不做之间。

而至今时今日,他已经想好了。

也做好了准备。

**

伺候晏臻休息后,沈今若回了昭阳宫,还要检查承澈和揽月的功课,俩孩子今年十一岁,一样的活泼可爱,一样的聪明伶俐。

师傅安排什么功课,他们都能完成的很好,比承源和承瀚省心多了。

承瀚跟着晏臵出去游历东海了,承源倒是在京中,只是这孩子不能出门露面,否则他走到哪里必定水泄不通。

原因无他,只因承源长的太漂亮了。

美的雌雄莫辨,恍若天人,容貌气质继承自晏臻和沈今若,又完美蜕变成加强版,说一句神君下凡也不为过。

他今年十三,年纪虽轻,但谁见了他都要呆上一呆,遑论宫外那些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呢。

承源去年有急事骑马出宫一趟,结果被围在朱雀大街,最后他只能原路返回,改坐马车。

沈今若因此犯愁,她把承源生的太漂亮了,也不知是福是祸。

承源却一本正经的表示:“我从没觉得自己长的好看过,还不如大哥俊呢。”

听到这话时,一向冷淡温润的承灏,狠狠给了自家弟弟一个眼刀。

沈今若想着自己这几个孩子,一个比一个有趣,心里也十分安慰。

因连日照顾晏臻太累了,沈今若卸了钗环后就睡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今若被人推醒,小桃焦急的看着她,泪流满面。

沈今若神智不清醒,本能的问:“发生什么事了。”

小桃噗通一声跪地,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哀戚悲痛,“皇后娘娘,陛下……驾崩了!”

沈今若瞪大双眼,她腾的一下坐起来,碰倒了床头安枕的瓷瓶。

“你说什么胡话呢,怎么可能?!”沈今若脸色煞白,她嘴上不承认,但已经掀起被子穿鞋下地,浑身抖的不成样子。

小桃哭道:“娘娘,陛下是心疾突发崩逝的,太快了,根本……”

沈今若听不清她说什么,她推开一个又一个想上前搀扶她的人,直直的冲出明仪殿,再冲出昭阳宫,一身月白中衣,孤身一人,朝紫宸殿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