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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不会结尾

第九十一章 唯一纯白

江耳东不眠不休地忙了好几个月,理顺了所有关隘,呈大字型陷在柔软的床垫中,“唉哟······好累啊。”

达坤一边挠头,一边走到床边拨弄了一下江耳东还没来及整理剪短的头发。

江耳东看着晃眼的天花板,没头没尾地说,“这样就可以了吧。”

还没擦干的头发湿漉漉的,达坤胡乱抹了一把脸,“什么可以了?”

江耳东喃喃自语道,“其实我还挺感谢翁丁的。不知道是不是受虐症,当时听周启棠的话来见翁丁,一路上他们不知道塞给我多少毒品,我都觉得自己快死了,他逼我戒了。其实明知道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吸。”

达坤看着江耳东痛苦的眼睛映着光彩的顶灯,“都过去了。”

江耳东拽了枕头抱在怀里,“你看陆以杰那个样子,再过不了三五个月,他就得死。达坤,永远别碰。”

达坤躺到江耳东身边,搂着他,刚洗过澡的身体散发出凉爽的气息,“嗯。不碰。”

江耳东就像交代临终遗言一样,不放心地继续说,“也别自己动手杀人了。”

达坤呆呆凝视着江耳东,“为什么?”

江耳东掉进了回忆深处,觉得四周的一切都沾满了污垢,“杀人和吸毒一样,起初会获得极致的快感,然后一次比一次不满足,再也到达不了那种状态。但是上瘾的人不知道这一点,便会一直寻求那种快感,直到发疯或死亡。不断重复制造一开始的场景,希望获得相同的快感。因为得不到满足,觉得怎样都不解气,空虚感越来越大,觉得一定是自己某些地方做错了,就不断需要更高纯度的毒品,从管吸鼻吸变成肌肉注射,杀人也是一样,痴迷于改善技巧,磨练作案手法,不断改进凶器,为了置人于死地不择手段,以为这样就能再次体会当初的快感,最后就变成了一个越来越致命的上瘾者,因为不能接受无法再次体会到最一开始的欣慰感,就永远不会停下。”

达坤看着江耳东就像灰蒙蒙的镜子,遥远地脱离现实,“你不让我做的我都不做。”牢牢箍住江耳东的腰,把头埋在江耳东的颈窝里。

江耳东拍了拍达坤,“生意的事情,盯着就行了,花些时间好好吃饭,喝酒也可以,别喝醉。”

达坤双手撑在江耳东身侧,俯视着江耳东,觉得他的话里充满了绝望感,“哥,你叫我干嘛我都照做,你不让干的我死都不干,你信我。”

江耳东脑海中猛烈燃烧着对死亡的欲望,摸了摸达坤的脸,没再开口。

江耳东消失在了达坤的视线。没有任何留言和预兆,消失了。

20个小时的车程,江耳东越开越清醒,他只想去见一个人,去问他,“我爱你,你信吗?”如果那个人相信他,他们就一起从乌拉江往北出境去,天大地大,去哪里都好。如果那个人不信他,他就死在他身旁。不管是翁丁还是达坤,在这糟糕透顶生命里给过他一点点恩惠或温情的人,他谁也不再亏欠。江耳东看着手机里那张陈劭的照片,只能听见自己狂飙的心跳,他早该去见他的。

已经暑假的校园,零零星星地只有几个学生。凌晨五点的时刻,周围更是空寂地可怕。白天的时候,谢弛在小群里发了张温恪的照片,说温恪跟一位学术大牛在加州读天文,照片里温恪干净清爽的发型一丝不苟,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相比从前添了几分清冷,衬衣西裤看起来像是另一个时空,还是那张脸,却觉得陌生。陈劭心里很高兴又很悲伤,他的歉疚感好像少了一点,但迷茫和绝望却又好像变得更多了。

陈劭出了校门,漫无目的地走,为了不让苦痛的泪水流下来,陈劭用手掌使劲压着刺痛的眼睛,颤抖似的呼吸一样吐出一口气来。他曾为了摆脱周启棠、摆脱那些窝囊狼狈的日子活着,后来默不作声地努力希望能站在温恪身边地活着,现在却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知所措的心感到茫然。

陈劭揉捏着被盛夏的风吹凉的左耳垂,胸口正中紧绷绷的,那一点点要抓住江耳东的燃烧着的意志好像是他人生里需要完成的最后一件事情。

江耳东把车停到陈劭面前的时候,天色很黑,远处的浓云不停地翻涌,陈劭觉得自己的视线和听觉都混沌起来。

“陈劭。”

这声伴着轻轻叹息的呼唤,熟悉的声音因为咫尺距离变得生动,陈劭整个人汗毛都竖起来了,如果人有灵魂,那他现在一定毛骨悚然、暴跳如雷。陈劭紧贴着身后的树干,大口喘气,五脏六腑扭曲的紧张感让他连脖子都转不动。

“陈劭。是我。我们好久没见了。”

泰然自若的声音和晚风搅拌在一起,陈劭几乎不能把眼睛固定在江耳东脸上,他以为自己会大义凛然地冲上去,用学过的擒拿把江耳东控制住,可他却被冻住了,只会一遍一遍地抠掌心里的瘢痕,垂下微微颤抖的眼皮,“你来找我吗?”

看到这样的陈劭,江耳东觉得心酸,他以为陈劭那句“我要杀了你”是对自己的诅咒,但原来诅咒束缚的人是陈劭自己,一副想死死不了,苟延残喘的样子,到底谁最痛苦呢?

“嗯。我来找你了。”江耳东觉得血液滚烫仿佛要把皮肤烧焦,声音却冰冷迟钝,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陈劭张开嘴,充满痛苦的清澈的眼睛看着江耳东,整个人像干瘪的易拉罐,狼狈又不体面,“哦,哦······”

江耳东忍着马上要掉下来的眼泪,“就当我们吵了次架,我们和好吧?好不好?”

吵架?陈劭似乎被这句话打击到了,眼泪吧嗒掉在僵硬的脸上,掩饰不住地啜泣,眼睛充血地瞪着江耳东,像泄了气一样露出冷笑,“吵架?这怎么能是吵架?你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吗?”

江耳东失魂落魄地低吟,“我知道。从小到大,我都没做过几件正确的事。可是陈劭,以前保育阿姨打我们、拿我们撒气,我剪了她的自行车胎,你不是会跟我一起偷笑吗?我被高年级堵在巷子口扇巴掌,你不是还拿椅子腿把他鼻梁骨打断了吗?发霉的面包我们一起吃,兑换的饮料我们一起喝,球鞋差了一个码我们都会换着穿,陈劭,这件事就这么过不去吗?”

虚无的感情和安心的感情共存,陈劭耷拉着肩膀看着脚下的水泥路,表情惨淡,迈出沉重的脚步,慢慢走向江耳东,“你到现在,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老旧的路灯下,江耳东看着噙着泪水的陈劭,两人默默望着对方,凉飕飕地晚风吹进领口,江耳东打了个颤,轻轻抱住陈劭,“我错了。我知道。如果你不能原谅我,你就杀了我。如果你可以,我们忘掉过去,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我们重新开始,行不行?”

陈劭感受到来自江耳东身上的体温,就像小时候他冻地手脚发麻,江耳东拉他钻进热乎乎的被窝里一样,可是江耳东的话就像天上突如其来的飞石,锋利刺痛地打在他脸上,“那是杀人!你杀了人!”

江耳东心里再蔑视社会准则,可他也不愿意让陈劭知道自己做过的事,他知道那些事天理不容,眼角流下热泪,把陈劭脖颈弄的湿乎乎的,陈劭痛斥他的声音很小,小的就像两个人小时候说的悄悄话,“对不起,可是周启棠他该死不是吗?”

不知道哪棵树飘落下粉红色的花瓣,像雨一样散落在两人身上,江耳东乌黑柔软的头发在陈劭脸侧微微晃动,他真的太想陈劭了,他想他们可以每天见面,随时接吻,可以拥有世人口中说的幸福的恋爱,他想念那个冲他笑,怕他疼,给他省钱的陈劭,“我们和好好不好?如果是因为那个孩子,我可以跟他道歉。就像以前我打了人,你会拽着我去跟人家道歉是一样的,这次也可以的,对吧。”

陈劭稍稍拉开距离,呆呆望着江耳东,整个人就像要融化而尽的蜡烛,撕裂的声音震颤着,“你没有是非对错的吗?周启棠有罪,也不该是你去杀他,听说你还贩毒,哈哈,江耳东,这样的你,和周启棠有什么区别呢?”

江耳东看着青筋都要裂开的陈劭,觉得头顶像被雷击中一样,摇晃地厉害,陈劭明明只是看着他,却好像扼住他的喉咙一样,压迫着他的呼吸,悲鸣地哭声,“哈哈哈,我和周启棠一样,对,我和他一样,都是你命运里的疮疤。”说着,抽出蝴蝶刀塞进了陈劭手里,“我不会死在警察手里的,如果你希望我付出代价,我只会死在你一个人手里。”

冰凉的刀柄刺痛了陈劭,往后趔趄了两步,碰到道沿,跌坐在了人行道上,凹凸不平的小石子撕裂了掌心,形成密密麻麻的淤血伤口。

江耳东跪在陈劭面前,丢开刀,轻轻拉起陈劭的双手,拨开那些硌人的小石子,然后把手覆在自己脸侧,喃喃自语道,“你不是说要杀了我吗?怎么躲开了?你舍不得,对不对?”

江耳东的声音对陈劭而言就像嘎吱嘎吱的铰链,冰冷而充满威胁,但却没由来地让他想起小时候的摇篮曲,和那双轻轻拍打他助眠的手,陈劭想抽回自己的手,却发现江耳东结实的肩膀也在哆哆嗦嗦地颤抖着。

江耳东猛地拽了一下陈劭,擦过脖颈的鼻尖依次经过鬓边、脸颊,将自己的鼻子揉在陈劭白净的鼻尖上,然后温暖的嘴唇紧贴着自己的嘴唇,湿漉漉的缝隙间是炙热的叹息,没有焦点的眼睛被微微颤抖的眼皮合拢,潮湿的呼吸让惊慌颤抖的亲吻刺痛又发痒,夺走全部情绪的舌尖勾勒出思念的弧线,江耳东以为这是重逢的第一次的问候,却不知道这是摧毁陈劭的最后一柄刺刀。

两人用模糊的视野对视,陈劭深邃的眼睛带着奇妙的光泽,凝结血色的嘴唇微微张开,“你说的对,我根本就是懦弱。小时候懦弱,躲在你后面,让你经历了那么多。长大了一样懦弱,拦不住你,也毁了别人。”

江耳东想抗辩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拇指抚摸着陈劭潮湿的睫毛,擦几次,湿几次,陈劭流下的眼泪浸湿了江耳东的掌心手背,江耳东看着陈劭凄然的线条美的怪异,雪白的皮肤和忧郁的眼神,他看着长大的小孩,变成了刻进骨髓的执念。抱住陈劭的时候,他感觉地到,寸短的头发、瘦削的脸颊、骨节突出的后背,还有眼底被绝望侵蚀的瞳孔,“你知道吗?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想了很久你说的话,你说要杀我,我是愿意把脖子送来的,但我一直没有来,是我还需要一点时间,陈劭,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我······也很绝望啊。”

陈劭听着语无伦次、断断续续的话,酸痛地摇了摇头,一点一点摸着江耳东身上的伤疤,瑟瑟发抖的指尖触感迟钝地一寸一寸抚摸,“你杀周启棠是因为愤怒、委屈,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我。温恪受伤,是因为跟踪周启棠,但说到底也是因为我。我一个罪魁祸首,还伤心别人不要我,伤心你行差踏错,就连我爸妈出车祸,其实也是因为我,我厚颜无耻地把身边的所有人都拽进泥沼里,却还想着自己爬出去,我凭什么呢?我该杀的人不是你,是我自己。”

迷蒙的路灯闪了一下,隐约亮起之前,闪闪发光的蝴蝶刀刀刃高高升起,扎进了陈劭的胸膛。

江耳东还来不及反应,脊梁变得僵硬,后脖颈凉飕飕的,怔愣的那一刹那,他看见陈劭矫正刀柄,让刀刃又往深里去了几分,江耳东猩红着眼睛追赶锋利的刀尖,他想拔出来却又不敢,呼吸全都暂时停止了,他听见骨头和肌肉撕开的声音,江耳东手摸上刀柄的时候,被堵地紧紧的喉咙发出了雷鸣般的尖叫声。

陈劭青白的额头上冒着冷汗,整齐的牙齿相吻合,发出压抑的呻吟,殷红的血湿透了夏日的衣衫,“杀了周启棠,还有你,杀了你,还有第二个,我是个懦夫,顾不上那么多的罪恶,倒不如先了结了我这个只会让人痛苦的家伙。”

陈劭僵硬的腿一下子松开了,江耳东颤抖着肩膀抱着陈劭,刀刃捅进去的时候,血溅到了他的眼角,这会儿和眼泪一起流下来,就像那些粉色的花瓣,掠过雪白的脸颊,然后以不能承受的重量砸在地上,“你疯了是不是!你在干什么啊!”江耳东的眼睛里涌动着无法形容的感情,他焦急的思念是陈劭绝望的杀手,只能痛苦地抖动着身体。

陈劭握着江耳东的手,刀刃一斜,沾满血的手十指紧握把刀拔了出来,江耳东使劲想甩开,“不要!”陈劭却像拼死一般,又把刀插了进去。

天更沉了,红色的血水哗哗从前一个伤口喷了出来,江耳东惊慌失措,“我叫你放开这个!”

陈劭就像下了蛊,僵硬的胳膊纹丝不动,江耳东的哭声震天哀求道,“我求你啊,你别这样啊!”

不远处警察的呼声正在赶来,江耳东整个人被血液黏住,脊梁发麻,瞳孔微张就像做梦一样,所有的一切,都糟透了。

江耳东还在一遍又一遍哀求的时候,达坤冲到他身后把他连拖带拽拉走了,江耳东隔着车窗看着越来越远血迹斑斑的陈劭,发出凄惨的悲鸣,原本只是艰苦的生活,现在却是生与死的泥泞,他和陈劭,过去的所有都被埋进了坟墓,如果陈劭再也不能呼吸·······江耳东吓得打了个寒噤,沾满黏糊糊的血的手顺着胳膊往上爬,像铁链一样束缚着锁住自己的肩胛,弯的腰更低了。

不知道开了多久,达坤在很远的地方把车停下,紧紧抱住江耳东,把手伸进柔软的头发里,把脸埋在已经干掉的血渍的脖颈里,那晚,浓雾弥漫,风一吹人就摇晃。

很多天后,江耳东躲在暗处,看着病房里脱离危险的陈劭叹了口气,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心口,好像那个刀刃曾经无情地插在这里,“你说,杀了我,还有第二个第三个我,陈劭,我替你去杀了他们,然后把我自己送给你,你是不是就能原谅我?”

达坤反常地什么都没做,也没阻拦,安静地陪着江耳东,在陈劭出院那天一起回了缅南,他不会告诉任何人江耳东曾经打算抛弃所有和陈劭私奔或者说赴死,因为江耳东还在,只要江耳东还在,其他都没关系。

陈劭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整个人空洞可怕,不知道是因为走进了死胡同还是遗憾没有能一次死掉,好不容易从晃动的树叶上移开视线,带着向死而生的勇气逼迫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