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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无月无星,似一砚墨倒扣与苍穹,盖住整个竖沙,空中好静,白日的暖意未曾全部散去,在空中浮漫,令人昏昏欲睡,心神倦怠。

一道黑影从城门隅角悄无声息的溜了出去,鬼魅般从黑暗中一闪而过,没叫人察觉。

城门外的林子里停了几匹骏马,战马匿与树荫下,浓密的鬓毛随簌簌叶响而飘动,战马一动不动,目光直视那座屹立在黑暗中,比夜色还要阴沉的城墙。

突然,战马脚下不安的来回轻踏,发出了短促焦躁的鼻响。

一支箭从树影中冒出头来,闪着冰冷的光。

弓弦缓缓拉开,瞄准了踏夜前来的人。

“等等!”

黑衣人凝眸细看,大喜“是将军!快收起来!”

众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家伙事刚收起来那人已到眼前。

一路疾跑出城景启竟然毫无疲色,他进了林子,几个小将迅速散开,警惕的守在林子外,这次带兵潜入竖沙边境的不是山丹,而是副将滇穹。

滇穹虽是少年,但外貌和体格几乎完全随了他的父亲,生的又高又大,近成人的体格,却一点也不粗犷,常服一穿,仍是世家风流公子。

但若脱了衣裳,便是肌肉结实的武将。

更难得的是他性子稳重,做事谨慎,就连山丹那不服输的暴脾气在他面前也得收敛。他又因将门世家出身,耳读目染忠义之责,兵将铁骨,一身的浩然正气。

跟他站一处,景启倒有些像是兵痞子。

滇穹多日不见他自是挂念的紧,一照面便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胳膊腿齐全,没有受伤稍稍松了一口气,只是奇怪的是,明明都已经入了林子,为何将军还是掩着面,而且目光躲闪,似乎不敢让人直视。

林中暗沉,但滇穹仍是看出了端倪。

“他们竟然敢动手打人!将军,入敌营之事果真危险,还是速速离开的好!”

景启不说话,眸中若有所思。滇穹自知劝阻无望,但一看见他那遮也遮不住的乌青眼,心中便艴然不悦。

番族宵小,竟然敢跟将军动手,当真不知死活!

“将军!”

景启“再等等,来都来了,不能半途而废。”

滇穹喉咙一哽,颇为感动“将军为国为民,受了大苦!”

景启干咳,眼神有些躲闪“.....为了百姓...应该的...羌齐怎么样了?”

滇穹道“多亏将军及时找到曲灯花,他已经没事了,只不过元气大伤,军医交代,要他卧床休息,对了将军,羌齐醒来后便要见你,兄弟们安抚他很久,最后山丹察觉不对,便问他执意要见你的原因。”

滇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羌齐说您身边有奸细。”

景启眉间微拧“身边.....他什么意思?”

滇穹“山丹亲口与我说,说在您有次外出时,羌齐在营外看到了一个晟兵,那个时候晟兵不是在巡查就是在休息,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营帐外,巧的是第二天营中就受袭了,所以羌齐和山丹都怀疑那个晟兵就是奸细。”

滇穹颇为惋惜的叹道“可惜的是羌齐被军医封心脉时间太长,他想不起来那晟兵是谁,只着急说您身边有鬼。”

边关起了大风,今夜显得格外的冷,好似要下雪了般,旌旗在风中发出猎猎惊心,火光在风中挣扎,忽暗忽明,将营帐的倒影拉的很长,像是一闸打开来,随时落下的刀。

石牙端着热汤药走进了营帐,心疼道“山丹大哥,您都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今晚我来守夜吧!”

山丹揉了揉眉心,满脸透着疲惫,这几日他又要忙于军务,又要照顾羌齐,一人顶十人的卖力气,确实累的不轻,这会子眼皮重的像是坠了大锤,一睁眼直打颤。

虽然不修边幅,但因那张脸过分出挑,就算是生了胡渣也不让人嫌弃,反倒像是落了榜的忧郁秀才。

石牙看他,心中直感叹老天不公,这样的好皮囊要是能分给他几分,不知道能混多少好吃的呢!

“不了!老羌还没恢复好,夜里不是饿就是渴,矜贵着呢!你也累了一天,快去休息吧.....这是什么?”

山丹隔着油纸闻了闻,顿时来了精神“酱肉!你哪儿来的钱买这个?”

石牙笑咧着嘴说“我帮肉铺干了点杂活,这就是报酬,还有一小壶酒,我怕被兄弟们发现,没敢拿来,就放在你营帐里,这几日营里一直素着,您哪儿能扛得住!我在这守着羌大哥,您快去吃点吧!”

山丹最爱吃肉,三天不吃便要闹,以前这边关除了番族这个大敌外还有沙狼秃鹫这些外来的危险,但自从山丹来了之后,方圆百里吃的是干干净净,连一只蝎子都见不着。

山丹将肉一分两半,硬塞到了石牙手里“吃!等你羌大哥醒了,我让他给你炒好吃的。”

石牙嗯了一声,大口吃着手里的肉,他咀嚼半天不往下咽,直到山丹走出营帐,他才将口中的肉慢慢吐了出来。

景启突然眸中一紧,脱口道“是石牙!那晚我在营外见他,他说是受羌齐所托来送我,当时我就觉得奇怪,那天晚上羌齐带人整理粮仓,忙的昏天黑地,根本不可能知道我什么时候离营,而且现在想想他当时不像是来送我,分明是站在那儿等我!”

滇穹脸色大变“您的意思是,石牙就是奸细?不可能!番族之战,石牙一刀斩杀了敌军大奖,立了大功,他怎么可能是番族人。”

“我没说他是番族人。”景启冷了声音,几乎从牙缝里咬出话来“你忘了,羌齐受伤的那晚,袭击边关的是两拨人。”

滇穹“您的意思是有人在借刀。”

借番族的大刀,杀晟军的威风。

景启“而且羌齐的伤我看了,射程和位置都对不上,当时中伤他的人不在营外,应该离他不到二十步。”

滇穹后背寒气骤起,了望台的下面是守门将的位置,而他也记得清楚,那天守门的就是山丹。

景启“还有,当初山丹冲动迎战,关键之时石牙突然敲响战鼓,告诉我们敌军有增援,谁曾想敌人竟然也听懂了鼓声,山丹险些走入绝境。那鼓声响的突然,与其说提醒咱们,不如说是提醒敌军!”

“糟糕!”景启猛地转身,看向边关的方向“羌齐!”

边关风声大作,火光被风扭曲的逐渐狰狞,营帐的倒影被拉的很长,随着火光扭动起来,像是一条从黑暗中爬出的毒蛇,高昂着头,吐着危险的信子。

羌齐被人唤醒,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石牙扶他坐起身来,体贴的将枕头放在他身后,他把药碗端给羌齐,温和道:

“羌大哥,该喝药了。”

羌齐接过碗,看着碗里浓黑的汤药,他叹道“成日喝这些药,喝的我胃里直泛苦水”

“放心吧这是最后一次喝了。”石牙笑道“军医说您恢复的很好,以后都不用喝药了。”

风越来越大,在空中发出了鬼哭般的低鸣声,营帐在风中摇晃,似乎马上就要被掀开来,石牙放下帘子,以身做盾站在风口,为羌齐挡去了一些细风。

“夜风寒凉,羌大哥还是赶紧喝了药休息吧!”

羌齐点了点头,持碗到嘴边,他闲聊似的问他“那天我在营外看到的其实就是你吧?”

石牙依旧笑着,手慢慢的扶向腰间的刀,羌齐仰头喝完药,将尚有余温的空碗递给他,说道“虽然你躲得快,但我应该没看错,而且第二天敌人来袭时,是你在守门,滇穹当时就在你身边,你不问副将该怎么办,反倒去后营喊山丹,若不是滇穹行事稳重,执意要死守,山丹那暴脾气怕是会领军出战,四方门一开,怕是再也没有关门之机,即便边关不失守,将军也会被皇家重罚,弄不好还会有杀身之祸。”

帐子里越来越冷,羌齐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白的手,石牙拨又拨了炉中的炭火,让羌齐能够稍微暖和一些。

此刻他宛如昨日调皮少年,似乎下一刻便会缠着羌齐起床,闹着他为自己做零嘴吃。

羌齐伸出手,在炉子上烤了烤手,轻描淡写道“当初射我一箭的也是你吧?”

石牙在炉里添了新炭,嗯了一声道“怪我疏于练习,让您吃了这么多的苦。”

羌齐看着石牙,少年依旧,但却十分陌生,他突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的认识过他。

石牙丝毫不躲闪他的目光,甚至还替他掖好了被角,羌齐忍不住问他“你到底是谁?”

“在这,我就是石牙。”

他咧嘴一笑,笑容是那样的天真熟悉“我也希望你们能一直叫我石牙。”

羌齐又问“军营受袭那天我就站在门口,那天一连来了两拨人,其中一拨人虽然是番族打扮,但他们并不是番族人,我听出了他们的口音,分明是晟朝北方人,石牙你的祖籍不就在北方吗?”

石牙轻笑“您就是细心,这都能猜的出来。山丹大哥总说您文不成武不就,就会颠勺炖猪肉,但在我心中您很厉害,就是军师也能做的,若是还有机会,我真想跟您......”

话说一半突然没了声音,石牙顿了顿,颇为惋惜的说道“若是您当初没在营外看到我就好了,对您我是真的下不去手。”

当初他中箭昏迷在了望台,石牙只要把箭轻轻往前一推,羌齐便再无活路,就是因为他的下不去手,才选择喂他喝下川狼毒,本以为他必死无疑,没想到将军又寻到了曲灯花,兜兜转转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了这一地步。

羌齐执着问道“你身后的人到底是谁?”

石牙“知道这个真的有必要吗?”

“我知道你在这碗药里下了毒。”羌齐说“对一个将死之人,你有什么可顾虑的。”

营帐外风声如雷,账内却格外的安静,只有木炭在炉里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不知过了多久,石牙才开口说道“羌大哥知道无生门吗?”

此言一出羌齐不再镇定“你是五皇后人!”

石牙自嘲一笑,垂眸看着烧的通红的木炭,有些无奈的说道“是!我就是传说中的五皇后人。”

他长叹一声道“五皇,无生门,听着还挺咋呼。虽然一脉相承,但这天下终究有着铁打的规矩,那便是尊卑,嫡庶,试问谁能越过这两道鸿沟去堂堂正正的活着,就连将军不也是......不....将军与我不同,将军是沙漠中的孤狼,再是艰难也能杀出一片属于他的天地,而我”

石牙唇畔泛起一丝苦涩“应该是我们才对,我们是阴沟里的毒蛇,有用的只有这对毒牙,但,可哪怕这对毒牙再厉害,只要为庶一天,便永远窝在那充满恶臭的地方,怎么也爬不到阳光下,而嫡系则是天之骄子,万般尊宠归于一身。”

石牙的脸在摇曳的火光中忽暗忽明,逐渐变得狰狞“哪怕是个废物,也会被人抱在怀里宠着。羌大哥你不知道,我们自小便习杀人技,是从血亲的尸体堆里爬出来的,我...我当年可是杀了自己的表哥才活下来的,当时他的血溅到了我的嘴里,那味道....那味道让我吐了整整两天。”

“我们接收的任务从来没有失手过,我们也从来不会死于外人手里,说句犯上的话,若是我拼尽全力,就是将军也未必能胜我,天下闻名丧胆的无生门同样也是我们的噩梦,因为那些所谓的嫡系他们可以用清理门户的借口随意的处置我们。”

“我的姐姐,无生门第一杀手,她被绑在柱子上,日日受着烈日酷刑,原因就是因为有嫡系看上她,她不从,就此而已,就此而已!”

石牙嘶声怒吼,泪水快速流过他的脸暇,他将拳头塞在嘴里,狠咬着,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可那画面不停的在他眼前闪过,逼他陷入梦魇绝境中。

他姐姐被吊起来时,他才不过六岁,刚举得起刀。

“她吊的很高,还被人划花了脸,我就站在柱子下,人家笑,我也跟着笑,我一笑,他们笑的更厉害了。我...我当时没认出她,我跟着人家一起笑她,她还没死,就吊在那看着我,她满脸都是血,就那样的看着我。”

石牙的拳头已经咬出血来,他还是不松口,死死的咬着自己,颤着声音说“晚上我路过柱子时,听到了她的声音,她要我快逃。”

“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石牙比划着“我爬上柱子,给了她一把飞刀,她吞了下去,很快就没了动静,大火烧了整整一晚,她的骨函被扫去种花,所有的人都没有再提过她,就好像她从未出现过一样。”

石牙拽出脖子上的红绳,上面系了一颗牙齿大小的石头“这是我从花根底下捡回来的,说来也可笑,这个小东西里面藏了毒,原本是用来控制我们的,现在倒成了她唯一的遗物。”

“我用了五年的时间往阴沟外爬,只要我们这些庶子同心,灭掉无生门很简单,但我们不想杀人擦血,不想让他们死的轻松,我们想要推翻无生门,想要将那些无能废物狠狠踩在脚下。”

羌齐猜到了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嫡庶之争在世族名门不是鲜有,想要翻盘除了天时地利人和还要有很多东西,最重要的一个就是钱,你之所以能在营中呆这么久,为的是荒漠里的东西吧?”

“不止!”

石牙“找天陵宫是必然,还有一个是除掉将军。”

羌齐呼吸一顿,脊背涌上一层后怕,石牙说“将军一死,边关必然失守,无论是谁攻下城门,我们都是开国忠臣,登入朝堂,借助朝廷兵马,与无生门嫡系分庭抗礼,一争高下。”

羌齐“但这一招属万不得已的下策,且不说侍君如伴虎,朝廷江湖素来界限分明,即便你立下大功,可你终究是江湖人,朝堂岂能容你。”

石牙摩挲着剑柄,声音轻而缓“所以我没这么做,当初知道将军找到天陵宫时。我真的很开心,但地宫的守墓人最为棘手,我不得已与外人合作,他会寻找机会在地宫暗杀将军,而我来引兵去天陵宫,借助三军抵抗守墓人。”

羌齐恍然大悟“难怪你三番四次引山丹出门迎战,为的是要拿捏三军!”

山丹有官职在身,而且是景启的亲兵,他一死营中带有官职,且能镇得住军心的只有滇穹和四征将军,但这些人根本不知道蟠螭门强开后会发生塌陷,在石牙的嗾使下,他们很有可能带兵闯入荒漠,为将军报仇。

石牙“当初也是我慌了神,率先射出第一箭,让暗中的人误以为时机到了,若是不提前的话,待两拨人马到齐,合力攻营,即便将军及时赶回来,也无回天之力。”

羌齐问“我死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地宫设了阵法,我需要人破阵。”

三军做祭,那地宫的排面也是够大的。

石牙突然凑近,在羌齐耳畔喃喃说道“我知道您不甘心就死,但今日抉择,您未尝不能体谅,对吗?”

羌齐眸中微紧,看向石牙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