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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怀疑过。”叶明秋说“当年孩子刚出生时,那模样简直不像中原人,但柳向晚一口咬定,说孩子的父亲不是番族人,而那呆子又恰巧离开了三大营去自立门户,我寻不着他问,后来柳家商队遇了难,生意也一日不如一日,柳向晚自知已是油尽灯枯,只能将孩子托付于我。”

叶明秋听得窗外竹声悲戚,叹息着说“柳家被山匪扫荡,我在混乱中丢失了婴孩,从昏厥中醒来后我在柳家找了一天一夜,确定没有孩子的尸体才放下心来,我听人说柳家后来又冲进去一批山匪,两队人厮杀了起来,只有一批山匪从柳家活着出去,我从他们的描述中猜到是那呆子回来了,也疑心孩子是被他带走了。”

“一年后我在山中看见了他的兵,营里还有个刚学会走的孩子,那时候孩子已经长开了,样貌不像柳向晚,也不像那呆子,看着就是个普通的中原娃娃,我以为自己寻错了,本想去问问那呆子,谁曾想这时候正好有马匪来找他们报仇,他们边打边退,很快就没了影。”

叶明秋说“从那以后我是再也没见过他们,这些年我一直在安慰自己,那孩子还活着,就在那呆子身边,一边又犯疑,疑心孩子已经死了,就死在柳家的角落,我只是没有寻到他的尸体而已。”

天七说“如今找到了孩子,你也可以放下心来,睡一场好觉了。”

叶明秋顿了顿,问道“养大寒江的人是谁?是那呆子吗?”

“不知道。”天七取了暖又嫌热,放开了叶明秋,躺去了一边,他说“从前我就听说过滇家郎身边有个精打细算的商人,也找九尾查过,但只查到他是个土匪的弟弟,夏国太子的心腹,爱钱爱美人,城府深重,狡诈奸猾。”

叶明秋笑道“真是跟向晚一模一样。”

“是啊!只可惜,后来遇到了滇家郎,这商人依旧奸诈狡猾,但却突然不爱美色了,一院子的大小夫人全给打发了,断的干干净净,屋子里就留了这么一个可心人。”

天七说“以前我就想,不管怎么着我都得见见这位商人,不曾想他竟是向晚的孩子,这孩子虽是像极了向晚,但细细一瞧又有些不大像,倒是有一点像那呆子。”

“但那呆子五大三粗,为人又愚笨,寒江身上可没一点他的影子。”

叶明秋叹道“向晚也是,怎么就藏得这么结实,这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呀!”

天七翻了身,含糊着说了一句什么,随后便没了声音。叶明秋等了又等,终是不见他的声音,转眸看去,只见那人已然酣睡。

叶明秋看着这张年轻青涩的脸看了许久,就这么看着人睡着了。

醒来时屋中明亮,隐约听到窗下有丫鬟们的嬉闹声,叶明秋怔眸看向半空中,半晌才清醒了意识。

这一觉睡得当真是安稳。

安稳的像一场稍纵即逝的梦。

铁骑越过冰河,马蹄声滚雷似的响,震得枝头雪扑扑摔落,大地为之颤颤,为首人忽的在边界勒住了马,战马扬蹄子嘶吼,烦躁的甩头喷着鼻息。

姜根持刀立于边界之内,目光冷肃,脊背挺直,一人面对百军,气势不减一分。

“毒尾沟乃禁地,入侵者杀无赦。”

男人取下头盔,虽是番族人,但却说出流利的中原话“兄弟,不认得我了?”

姜根认得此人,他是竖沙的镇国将军,竖沙可汗最信任的人。

“嘉木巴。”

姜根问“何故带兵来我毒尾沟?”

“本将受可汗之命,前来求见南征将军。”

嘉木巴捧出圣旨,说道“共商灭晟大计。”

姜根瞟了一眼他手中的圣旨,说道“将军早就有意要攻灭晟朝,但也说过,如今大雪封境,我们要做的是整顿兵马,储存粮仓,贸然出兵只能无功而返,甚至还会惹来事端。”

姜根看向嘉木巴,问他“可汗当初也是同意的,怎么如今却突然变卦?嘉木巴,此事可有隐情?”

水盆被人咣当打翻,血水当即浸湿了氍毹,丫鬟们跪了一地,隐约可闻呜咽声,风焱闻声而来,见了这幅场景,问也不问便叫人赶紧收拾了,他侧眸看了看室内,不出一言,转身出了门去。

新寻来的游医被人清理出去,随手扔在了早已等候门外的板车上,一同被扔去板车的还有个沾着血,已经被砸坏了的趺石烛台。

澜清将手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洗的发红才停下,他泄力的滑落在地,佝偻着几近枯竭的身子,捂着嘴干呕的厉害。

他什么也吐不出来,但却怎么也止不住这涌上来的恶心感。

尤其是闻到这血腥气。

那气味总能让他想起那段梦魇般的往事,澜清挣扎着爬上了床,将自己藏在厚厚的被子里,像濒死的老兽躲进了勉强可以藏身的洞穴。

他蜷缩在闷热的黑暗中,仔细的掖好了被子,血腥气挡在了被子外面,澜清虽还是干呕,但比方才要好上许多。

丫鬟们听着里面的动静,胆战心惊的擦洗着地上的血迹,收拾着屋子里的狼藉,待屋子收拾好了,丫鬟们立刻鱼贯退出。

这时候,哈热木又领了一位游医进了屋来。

“嘉木巴!”

姜根喝道“为何不语!”

嘉木巴凝眸看去,对视半晌,才道“兄弟,求你让我见一见将军,若将军不同意我的提议,我即可带人回竖沙,此生不入毒尾沟!”

南箕回来时景启正双手端茶,恭恭敬敬的候在叶明秋旁边,见他来了也不说话,拿眼神暗示他赶紧过去。

这模样像极了丈夫不在家,受婆婆苛责的小媳妇。

南箕不晓得俩人发生了什么,只见叶明秋脸色不好,也不敢耽搁,下了马就赶紧过来,黑马朝着内院马嘶一声,枣红马跑的飞快,越过台阶奔到黑马身边,两匹马谁也不回马厩,蹦达着腿就往那门外去。

叶明秋见他来了,话不说一句,冷着脸就转开了眸,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南箕一脸莫名的看向景启,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景启也不说话,只是给他递了个复杂奇怪的眼神,南箕接过他手里的茶,亲自捧到叶明秋眼前。

“叶大夫请用茶。”

好在叶明秋也没有太驳他的面子,茶是接了过来,但脸色还是不好“族长从营里来?”

南箕应声说是,叶明秋呷了一口茶,冷哼道“族长既要处理府里的事,又要操心城外的三大营,来回奔波实在是操劳,依我瞧不如暂时留驻三大营,一来为将军分忧,二来也省省族长的体力。”

南箕听得一脸懵,转眸看景启,景启却看去别的地方。

“叶大夫此言何意?”南箕问“可是我做错了什么,惹您生气了?”

“前段时间我怎么同你说的?”

叶明秋几乎是咬磨着牙说话“将军需要的是静养,静养!好不容易修补回来的元气怎么亏损成这样!你...你怎么就不能控制控制你自儿!”

南箕终于知道为什么景启一脸心虚的候在一边“....叶大夫说的是,是我错了。”

“将军如今得养,得静养,经不得操劳,更受不了辛苦。”

叶明秋端起杯子,嘬了口茶说“从今天起,你们俩分房睡!”

“什么?”景启声音骤然一扬“那得分多久啊!”

叶明秋砰的一下搁了杯子,目光凌厉的扫了过去,景启当即缩了眸,低声道“都听您老安排。”

“先分一段时间,等一月之后将军身子养好了再说。”叶明秋抬眸看向南箕,问他“族长觉得可妥当?要不要再请十个八个的游医来看看,别是我老眼昏花,庸医误人。”

“....”南箕“叶大夫医术高超,晚辈不敢质疑,一切都依您说的办,您消消气,别跟晚辈一般见识,动气伤身啊!”

叶明秋冷哼一声,揣着袖子转过了身去“不用这么捧我,只要你安分一些,别老让将军这么操劳,我自然不会这么伤身。”

南箕“是,晚辈受教了。”

炉子上忽的传来嗞啦一声响,众人转眸看去,只见药罐上腾着浓烟,乌黑的药汁顺着罐身往外扑,叶明秋哎呀一声小跑了过去,忙将药罐子从炉子上拿了下来,热腾腾的药倒了满满一碗。

叶明秋又从袖子里摸出个小瓷瓶,将里面的药丸倒了一颗放进刚煮好的汤药里。

“我知道你们俩在担心什么。”

叶明秋忽然话锋一转,他边搅动着白瓷勺边说“不过是担心我这个叶家人会不会对你这个皇家人下手罢了。”

景启与南箕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只听叶明秋说“早在之前天七便问过,还说若我不想医治皇家人,他便另请高明,此事与我无关,日后也不会翻账。”

药汤散发着苦涩,白瓷勺搅动着腾升的热气,两人静而不语,都等着叶明秋接下来的话。

“若换做当年我怎么也过不去这个坎。”

叶明秋将药推到景启面前,淡淡道“如今时过境迁,不提了。”

“叶大夫本家不姓叶吧?”景启将药一饮而尽,面上虽是不显,但舌尖却苦的发麻,他说“我没见过叶神医,不晓得他是怎样的人,但如今见了您,倒是都明白了。”

景启对叶明秋恭敬的作了一揖“叶家姓,您当之无愧。”

“说起叶家我还得谢谢将军才是”

叶明秋说“若不是将军,那孩子怕是出不了皇都城。”

景启一怔,下意识去看南箕,见他也是同样的疑惑,便忍不住问道“叶大夫说的是”

“还能是谁,自然是叶永欢那孩子。”

叶明秋站的笔直,向景启行礼作揖“叶家的案子也多亏了将军,您为了叶家受辱了。”

景启忙将人扶住了,疑惑问道“此事是绝密,知道的不过几人,您是如何知晓的?”

叶明秋道“是天七同我说的,说是他的师父在宫中安插了不少奸细,那日回话时他正巧也在,便听了此事。”

南箕问“我与他同出一门,为何不知道师父在宫里安插了人?”

“你不知道的何止这个!”叶明秋将早已冷了的茶壶放在炉子上,一边扇火一边说“你那个师父可是当年铁衣王一手调教出来的,心思城府皆非一般人所能及的,他不出手则罢,一出手便是留了十几条后手,他就是这么个人,除了他自己,谁也不信。”

铁衣王便是景启的母亲,安阳?琈。

叶明秋说“拿最简单的来说,尧光族可怕吗?若说不可怕,那为什么这么多年它在江湖的地位屹立不倒,可若说可怕,它又可怕在哪儿呢?它低调的如同隐世了般,又有什么好可怕的呢!看似威名赫赫的尧光族,其实就是你师父手里的玩意。”

“大家伙嘴上说的好听,江湖是江湖,朝堂是朝堂,两不沾边,但谁不知道,尧光族站稳江湖的背后势力是南征将军,而南征将军在朝堂挺起腰杆的后盾便是尧光族。”

叶明秋提起茶壶,给自己添了杯滚茶,他慢悠悠的说“你师父向来正邪难辨,如今又有执念在身,少不得要比往常更要乖僻些,听天七说他在你身上下了不少心思,怕是对你另有安排,谁曾想你骤然背叛师门,不但害得他失去了一半兵力,还让他在尧光族颜面扫地,此等大辱,他必然饶不得你。”

“你师父迟早会对将军出手,而你也难逃一死。”叶明秋端起茶杯,慢悠悠的说“我要是你,这会子就该想想退路,不说助将军一臂之力,可也别成他的病角啊!”

“阿箕从来都不是我的病角!”景启说“阿箕是我的军师。”

叶明秋抿着茶不吭声,沉默不语比嘶声争论更能让人受挫。

虽然他口口声声的喊南箕为族长,但南箕自己心里明白,如今的他在叶明秋眼里就是景启的拖油瓶,是他对抗乔木时最大的破绽。

景启欲说什么却被南箕拉过了袖子。

“您是不是认识慕寒的母亲?”

景启一怔,目光转落在叶明秋身上,叶明秋不语,端着杯,慢悠悠的撇去茶沫,品着杯中香茗。

短暂而又漫长的静默后,他终于放下了杯子,抬眸看向南箕,问道“是九尾还是天七?”

南箕摇头,从袖中摸出一张泛黄远久的纸笺,他小心翼翼的将其打开,说道“这是从营里发现的一张药房,听老兵说这是当年的铁衣王留下的,而开出药房的是一位小药童。”

南箕将药方递了过去,说“虽是笔迹稚嫩,但却不难认。”

叶明秋看着药方,叹息声中透着几分感慨,他道“真没想到竟还有见着它的时候,这是当年我来投奔铁衣王时写下的第一张方子,用来给兄弟们冻疮,也同时用来验明正身。你们应该还不知道,当年我师父与铁衣王是忘年交,两人约定,一年四时,春寒一聚,我师父云游四方,不拘不处,但每年都会守约,大雪过境之时他便会赶去边关,与铁衣王赏雪饮酒,互诉趣事。若遇军中受难,我师父还会帮着军医来为将士们疗伤,留下急用药方,帮铁衣王扛过严寒。”

“后来我师父遇难,那一年便失了约,我赶到三大营说明情况,铁衣王不信我师父过世的消息,更怀疑我的身份,我只好写下了这个方子,这才证明了我是叶鸿的徒弟。”

纸笺泛黄陈旧,字迹也模糊的只能看清寥寥几笔,这样的东西就是扔了怕也没人会看一眼,三大营却将它保存的很好,连个破损都没有。

叶明秋说“我虽见过铁衣王,但却因怕死,至今都没踏进过三大营,若是你们想问三大营的旧事,我怕是爱莫能助。”

南箕问“叶大夫也是见过我师父的吧?我师父与铁衣王到底有什么仇,他为什么会恨铁衣王?”

“南征将军恨铁衣王?”

叶明秋明显一愣,神态有些不自然道“南征会恨铁衣王?这话是谁同你说的?就是扯谎也扯的没边了吧!”

叶明秋摩挲着泛旧的纸笺,正色道“我告诉你,这天底下任谁都有可能会背叛铁衣王,唯独南征不会。别的我不敢保证,唯独这个,我可以告诉你,就是现在就是铁衣王让他自戕,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拔刀自刎,连原因也是不会问的。”

“既如此他为何要杀景启?”南箕道“他对景启执念多年,即便是现在也是不肯放手的,若不是恨极了景启的母亲,为什么不放过她的儿子。”

这事就连天七也想不明白,叶明秋更是不知道了。

“也许他不是想要杀将军。”

叶明秋说“虽然我也不知道原因,但我总感觉,他真正的目的不是想要杀人。但是将军,这一场你不能败,南征是天选的战神,也是连天地都惧怕的魔,若你败在他的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景启问“最坏能到什么地步?”

叶明秋没说话,只是将目光落在了南箕身上。

景启面色凝重,下意识的去寻南箕的袖子,他将南箕的袖子捏在指间,动作又轻又重,轻的没叫人察觉,重的将那一角布料险些捏进肉里。

“别想用旧情打动他。”

叶明秋将纸笺又送还南箕面前,目光却落在景启身上,他的眼神让景启觉得不好,甚至有些后背发凉。

“尤其是你。”

叶明秋的眼神微妙的耐人寻味“只要你敢退后一步,便会彻底激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