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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马逆风疾行,越过城门,重重的踩踏在黄沙上未化的积雪,柳长青身着单薄,发丝散乱,看着像是刚从暖屋里出来的。

他头一次在风雪天骑马,冷风夹雪灌了他一袖子,他双手早就冻得没了知觉,僵硬而又倔强的攥着缰绳,马鞭不断的挥落,逼得战马一刻也不得停歇,喘着沉重的鼻息向边界赶去。

风雪擦过柳长青的眉眼,在上面落下一层薄薄的寒霜,素来勾人的桃花眼泛着红,眸中满是冰冷。

阿四从身后追来,想将御寒的氅衣给他,柳长青看也不看,一鞭子抽的阿四手背皮开肉绽,鲜血淋淋,氅衣也因吃痛滑了手,坠落马后,阿四顾不得去捡,也不敢停马,只能催促着战马跟随柳长青而去。

叶明秋拉了拉衣襟,觉得今天的风冷的过分,比前几日落雪还要砭骨,他慢条斯理的呷了口热茶,缓和了好一阵才开口说话“你再说一遍,军师怎么了?”

“丢了。”

安分说“府里没人,门子只知道人出府去了,但却不晓得人去了哪儿里,将军已经派人去三大营找了,若三大营再没有,怕是已经出城去了。”

前不久牛瘪从皇都城回来,一同回来的还有南箕的旧部,其中有一对名字讨趣的门子,一个叫安分,一个叫守己,听说从前都是南箕的人,现在给了景启做近身,安分在景启身边伺候,守己去了三大营。

叶明秋慢悠悠的吃着茶,心里早就慌成了乱麻“门子可说人是何时走的?”

“今天天不亮就出门了。”安分说“听说是骑着马走的。”

茶盏一歪,热茶扑溅出来,瞬间打湿了人的衣衫。

安分看叶明秋一脸淡定的甩了甩烫红的指尖,目光在那冒着热气的衣衫上滞了许久,最后还是忍不住的问他“叶大夫,您没”

“我没事!你去城门查出入册子,所有的城门都查,一定要知道他离开的大概方向。”

叶明秋端起杯子,一脸稳重的对安分说教。

“别担心,军师只不过不在城内而已,出不了什么乱子。”

安分点头信了,可一扭头就跟骑马赶回来的守己撞在了一起,守己连起身都顾不得,一抬头就道“不好了!三大营出事了!将军呢!”

不等叶明秋开口,守己一把抓住叶明秋湿了的衣服下摆,带着哭腔,声嘶喊道:

“番族四国犯境!”

“山丹参将重伤,副都统落马,武副将中箭,三大营死伤惨重,快让将军离城,我们快要撑不住了!”

风倏然大作,刮得天地昏暗,枝丫颤颤,叶明秋站在风口,衣衫随风起落,他伸手摸了摸烫红的指尖,怔然的表情缓缓转变成了谁也看不懂的复杂。

他简直是命里就跟三大营犯冲。

每每都是来的,走不得。

叶明秋捻着指尖,问他“天七死了?”

守己摇头“他顶了副将的位置,带领左翼作战。”

叶明秋又问“何满呢?”

“何将军指挥着右翼。”

叶明秋扶起人,将他肩头雪拍落,对他道“此事先别惊动将军,我去瞧瞧再说!”

安分和守己纷纷一愣,看向叶明秋的目光充满了不可置信,叶明秋无所谓一笑,翻身上了马,他拉过缰绳,对两人道“我从未去过三大营,你们谁愿意为我引路?”

柳长青到军营时空中已经落了雪,他听得营帐内人言沸腾,但却听不清他们在争论什么,可越是听不清,他心里越是惊恐,他下马时脚下莫名一软,若非阿四扶的及时,怕是要跪摔在这雪地里。

三大营狼狈的像是被洗劫过,放眼望去遍地都是伤员,就连了望台放哨的也负了伤,身上绑着渗血的纱布。

柳长青一进去,帐内顿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了他,他喘着粗气,发丝凌乱,脸暇鼻子冻得通红,狼狈的跟误闯进来的叫花子一样。

桃花眼慌乱的在帐内扫过,没等他找到人,那人便先找到了他。

“寒江?”

滇穹坐在人群中,神情与往日无异,看到来人惊喜的同时又有些心疼“下着雪呢你来做什么?”

滇穹腿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了,正赤着胳膊让军医为他擦药。

“怎么也没穿个氅衣?”滇穹看着冻得瑟瑟发抖的人,拧眉道“你身上怎么还有雪?你怎么来的?没坐马车吗?”

柳长青借着捋发的空将眼角的湿润擦去,故作淡定的向人走去,他道“我是路过,碰巧来看看你,你伤哪儿了?”

他装的够沉稳,但颤抖的声音却彻底暴露了。

滇穹见他手白的没半点血色,奇怪的伸手拉了过来,一碰到他的手,自己先打了个哆嗦。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你骑马来的!”

滇穹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有多可怕,也没有发现自己在人前露出了慌乱。

帐内人多,有些人知道两人的关系,有些人却不知,一见滇穹拉了他的手,看过来的眼神当下变的微妙起来。

柳长青莫名慌了神,抽出手来藏进袖子里,有些拘谨道“我骑马赏景,顺道来看看你。”

滇穹眉头一拧,正要开口却被他抢去了话头。

“边关怎么突然打仗了?”

“番族四国发难。”柳色新进了帐子,目光冷冷的从柳长青身上滑过,他走到滇穹身边,将刚熬好的药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转身去了军医身边,代替军医为滇穹绑上纱布。

柳长青问“哪四国?”

“你问这做什么?”

柳长青头也不抬的说“这兵荒马乱的,大将尚且难以自保,你一个商人还是不要久留的好。城里也不算安全,赶紧回你的本家老宅去吧!”

“哪儿四国?”柳长青一字不差的又问了一遍,但这次不是问柳长青,而是在问滇穹。

滇穹没察觉两人之间的敌意,只当柳长青在耍小性子,他本不想说,但柳长青眼神冷的可怕,他下意识的实话实说“来犯的时鄯善,蒍国,羌若,大月。”

柳长青解下腰间玉佩,对外喊道“阿四!”

阿四慌忙进帐来,只见一物迎面扔了过来,他伸手接了,发现是少东家的贴身玉佩,少东家冷着眸说“传我的话,断了大月士兵的冬衣粮草,走水路,劫走蒍国送往军营的辎重。将所有准备送去羌若的战马给我带回来,若是有人劫道,不予纠缠,当场把马全杀了!”

“是!”

帐子所有的人都听得一身冷汗,懵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有人问“请问阁下是?”

“商人。”

柳长青风轻云淡的说“姓柳,皇商。”

姓柳的商人多,但姓柳的皇商却只有一位。

人群中响起一声惊呼“您是柳家的少东家!”

柳家是半路行商,而且还是白手起家,虽是起步晚,但却是后起之秀,柳家的铺子开遍天下,就连海外也是有生意往来的。

柳家的少东家最有钱。

“寒江。”滇穹这会子才咂巴出不对来,他欲拉过柳长青的袖子,却被人冷着脸绕开来,他一脸疑惑的看着人,问道“你今天怎么了?”

柳色新剪下多余的纱布,为滇穹穿上衣服,套上战甲,做好一切后也不走,撑着刀默默的站在滇穹身边。

少东家侧眸看了过去,目光不轻不重的落在柳色新身上,他说“鄯善的林家军是个硬手,他没把柄在我手里,我对他也无能为力。”

滇穹欲说无事,没等开口便被人一句但是给压了回去。

柳长青说“我能找来对付他的人,千山,这边关你能守多久?”

“五天。”

滇穹说“我若不死,十天之内,城门不破。”

帐内寂静一片,所有人都是一脸凝重,虽然滇穹没有说明白,但大家伙都知道,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他口中的十天等同于用三大营所有人的尸体来做挡路石,勉强拖一拖敌军进攻的脚步。

“十天之后自有援兵。”

众人又是一惊,看向柳长青的目光充满了质疑。

这一战来的突然又凶险,三大营如今粮草不够,兵器也缺,冬衣也尚未完善,敌人的用意也非常清楚,他们想趁大雪封路的时机快速攻下边关,在朝廷还不曾察觉的时候带兵攻入皇都城。

柳长青张口便说有援兵,他的援兵是谁,又有多少,当真能解三大营的燃眉之急?

“若我的援兵不能令三大营翻盘。”柳长青目光掠过众人,不急不慢道“我便自散家财,甘心为三大营祭旗。”

“寒江!”

滇穹变了脸,头一次对他训斥“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这一场仗与你有什么关系!”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

“你不是晟朝人!”滇穹道“犯不着为了这一场赌上自己的命!”

柳长青一步也不肯退让,语词锋利的说“我是晟朝的皇商,也是晟朝人的丈夫,自然也算是晟朝人,若非说我不是,便是那个晟朝人不想再要我了。”

滇穹从未见过柳长青如此过,也不明白素来好说话的他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还活着,用得着你来祭旗?”

滇穹看着人,问他“你拿我当什么?”

柳长青说“你拿我当什么,我便拿你当什么。”

两人对视不语,气氛紧绷到了极致,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帐子里的人也差不多都反应了过来,只要是个脑子清醒的都不会随意开口,引火上身。

牛瘪拨开人群,大咧咧的走到两人身前,一把搂过柳长青的肩膀,好兄弟似的拍着柳长青的胸口,声如洪钟道“少东家为国为民,是我们晟朝的好儿郎,别说有援兵,就是没有,咱们兄弟也没人会怪你,三大营从来就没有拿兄弟祭旗的先例,少东家就是想,这事也是难办的!”

马铸秋在旁松了口气,伸手捋了一把自己刚蓄的美须,还未捋完,只听牛瘪傻呵呵的笑着说“少东家仁义正直,又一表人才,实属难得,敢问家中可有娶亲?我膝下有一女,虽年幼些,但才貌双全,聪慧伶俐,如今正是”

马铸秋和仓海几乎同时出手,一人一条胳膊,将牛瘪架出帐子去,三人一走,帐子便静了下来,气氛比方才更凝滞许多。

最后还是柳色新开口提议,让众人先告退,滇穹休息养伤,毕竟敌军的进攻说来就来,他身为三大营的副都统得养好精神才是。众人如释重负,告辞后争先恐后的离开,不过片刻,屋内便只有他们三人。

柳色新伸手探了探碗壁,提醒道“哥,喝药了。”

两人正僵着,谁也没有理会他,柳色新讨了个没趣,撑着刀往出了帐子,临走时不放心的回头看了看,意外的发现滇穹的眼圈红了。

“这场仗我们没有胜算。”

滇穹声音平稳,听不出一点情绪来“不退是死,退了也是死。”

除了南箕领兵犯境的那次外,三大营从未有过遇敌撤退的时候,但此次敌军来势汹汹,他们没粮没人,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但只要他们往后一退,等同于把百姓推了出去,而且士气一败,往后的路只能是一退再退,三大营名声扫地,皇家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我可以不做滇家郎,但三大营,我不能丢弃。”

滇穹看着柳长青冷下来的眉眼,对他说“我与三大营有情分,为它死不算委屈,但你没有,你不需要把你的所有都压在上面,三大营前这面旗谁都能抗,独你不成。”

“我不想你祭旗,更不想你多年的努力掺进三大营里,这次就让我自私一回。”

滇穹说“此战,我想你能全身而退。”

柳长青甩开那伸来的手,冷着脸坐到火炉旁,他伸手搓着火中传来的阵阵暖意,顿了半晌,方才开口道“大朗,你到底拿我当什么?”

“摆设?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还是床上取乐的玩意?”

柳长青将碎发随意的往耳后捋去,他搓着冻得发白的长指,目光没有焦距的落在火炉中,他问“我这个柳家少东家在你的眼里就这么的柔弱无力吗?还是说你打从心里起,就没想过我能与你并肩作战?”

滇穹“我没有这意思”

“你没有?”柳长青转眸看他,桃花眼中满是愤怒“每次到了绝境,你第一个赶得就是我,不管我说什么,你都是敷衍,你从来就没相信过我,也从来就没有觉得我可靠过,滇穹,我信你能够护我周全,可你什么时候也能信我一次!”

“我不是你圈养的契弟,我是你滇穹的男人。”

火噼里啪啦的燃着,两人在沉默中对视,气氛压抑又沉重,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就这么隔着火光看向对方,像是在等待,也像是诀别。

这一眼短暂又漫长,让滇穹有了恍惚,他想起了皇都城要被攻陷的那一天,雁翅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柳长青的冷眸质问,神思回转,眼前场景逐渐重叠,柳长青的眼神没了那天的愤怒,到是多了一些悲戚。

滇穹怕柳长青发脾气,但却从来都不担心他发脾气,如今这幅冷漠的,像是要随时离开的样子倒是让他心里生了怕。

“我错了。”

滇穹想上前去,但他的腿有伤,刚一有动作,整个人便不受控的往前摔了去,柳长青就这么看着,冷漠的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滇穹伸手拉过柳长青的衣袖,在摇曳的火光中抬起了头,他半幅身子都受了伤,这会子是起不来也动弹不得,只能保持着摔倒的姿势,他顾不得伤口的疼,紧攥着柳长青的袖子不松手,着急道:

“是我错了,寒江,我错了,我没有看轻你的意思,更没有想赶你走。”

滇穹红通着眼睛说“你明白我在怕什么,你是知道的,若不是到了那万不得已的地步,我怎么可能要你离开!”

柳长青想拽过衣袖,但却被滇穹抓的更紧了,柳长青心里又气又好笑,但面上却是一点都不漏,他垂眸看他,问道“还赶不赶我走了?”

滇穹将头摇成了拨楞鼓“不赶,这辈子都不赶。”

柳长青这才将人扶起来,他看着滇穹胳膊上的纱布,突然伸指在那伤口上狠狠一戳,疼的滇穹鬓角都流汗了也不敢哼一声。

柳长青伸手在火旁取暖,表情有些负气“这趟我当真不该来,反正你有人关心,还为你换药熬药,我来了能做什么?白白的给你丢人!”

“谁说的!”滇穹道“我割了他的舌头。”

柳长青对他笑的可亲,压低了声音道“你的亲兵柳色新,怎么脸色变了?你舍不得他?”

“寒江”

“大朗啊!你什么时候才能认真的看一看你的亲兵,他早就不是孩子了。”柳长青伸指虚点了自己的眸,说道“他看你时有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