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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铸秋掀开了帘子便往里去,中气十足的喊了一声“将军,我回”

铁王棍横在地上,将军正跪在上面。

南箕坐在软榻上,端着茶,用茶盖不紧不慢的拨着茶沫,冷戾的狭眸半垂着,目光虽没落在马铸秋身上,但马铸秋还是感受到那砭骨的审视和透着寒气的威压。

马铸秋想给自己一耳刮子,这帘子掀的,跟捅了马蜂窝似的。

景启如看救星似的看向他,发亮的眸中充满了渴望“老马你回来了?是不是有人找我?是铁枪王还是何老爷子?需不需要我现在就去?”

那已经不能算是暗示,景启就差贴在他脸上跟他说快救我出去了。

马铸秋看懂了景启的眼神,但没等脑子反应过来,嘴已经反应过来了“将军您放心,没人找您。”

景启脸色倏地一下就沉了下来,看着有点想砍人的意思。

“右翼的辎重可都齐了?何老爷子怎么样了?”

景启不死心的继续暗示他“账目可都对的上,何老爷子年岁大了不该强撑,如果他想休息便接他回来,我去守着右翼。”

马铸秋对他下颌轻点,示意将军放心,自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账目有些对不上,少东家急的不行,说是要请将军您”

狭眸缓抬,目光冷戾阴鸷。

马铸秋脊背窜凉,鬓角登时滚了汗珠,到了嘴边的话立刻变了样“放心,账目他今天晚上就能整理出来,何老爷子没什么事,三大营就交给我们好了,您就放心的休息吧!”

说罢便看向了南箕,任凭将军抽筋似的眨眼,他也不会动一下恻隐之心“军师,城内兄弟来报,说是有一支过万的队伍正向我军逼来,领头小将自称是您的亲兵。”

南箕呷着茶,问“旌旗是什么?”

“好像...是铃铛。”

一听到铃铛两个字景启就觉得腰酸腿疼,酥的骨子里都生了麻意。

“是三响铃。”

南箕瞄了景启一眼,说“自家人,开城门,让他们过来。”

马铸秋应了一声,当着景启的面转身便走,完完全全将景启当了空气,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景启看着落下的帐帘,心也跟着一同坠了下去。

马铸秋个窝囊废,自己真是看错他了!

南箕放下杯盏,胳膊搭着引枕歪坐在榻上,腿刚伸直景启就凑了过来,殷勤的为他捶腿。

“阿箕”景启动作娴熟,伺候的南箕甚是舒坦,趁着爷高兴,他赶忙说道“我知道错了,真的。”

“哪儿错了?”

“我不该在铁枪王面前逞强,拿自己的命不当命。”

狭眸微抬,南箕瞟了人一眼,景启看出他消了气,边捶腿边道“虽然难了些,但有你在,就算是南征将军亲自出战,我们也一定会赢。”

南箕似乎笑了一下,景启忙趁热拍马屁“有阿箕在,哪怕三大营只有百人,也无惧他毒尾沟。”

“将军可真看得起我。”南箕道“南征将军文武双全,是铁衣王一手提拔出来的悍将,我一个白丁,如何敌得过他。”

南箕好心给他出主意“不如你去找少东家去,他是铁枪王的儿子,有道是虎父无犬子,他与南征将军放对,说不定能将人生擒回来。”

景启不知道少东家有没有生擒南征将军的本事,但他知道若是他敢开这个口,铁枪王一定会杀了他,说不定一气之下还会把他碎尸万段,骨灰怕是都得被扬了。

“我不要别人,只要阿箕。”

景启无师自通,捶腿锤出了春江三月天,南箕只觉身上松快又舒坦,难得的惬意顺畅,景启从小腿一路捶到了大腿,温声哄道“有阿箕在,天王老子来我都不惧。”

南箕转过身去,下巴压在胳膊上,眯着眼睛慵懒的趴在软榻上。

自从他带兵来战之后,景启也不知道是被彻底打服了还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别的本事没有,哄他的本事倒是见长,尤其是做错了事,他的火气还没上来,景启这边已经端茶递水,捏肩揉腿,将错认得诚恳又真挚。

好几次他都是在懵的状态下将人给原谅了。

这次不管他说什么,自己都不能就这么把人给放过了,不然他是不会长记性的。

景启道歉道的口干舌燥,南箕睡着了似的,一点也不理人。

捶腿声渐渐缓了下去,那手不动声色的往旁偏移了些。

睡着的南箕猛地睁开了眼,狭眸怔了一瞬,随后又轻阖上眼,眼角秾丽晕荡,似含了一汪春水。

随着衣袍窸窸窣窣的摩擦碎响,南箕气息渐沉,眉间也不受控的紧了起来,他将脸埋进了袖间,吐息之间都打着颤抖的旋儿,景启听着那抵在牙间的闷哼声,得意似的笑开了眉。

南箕闷哼一声,不由得紧绷了脊背,汗珠从鬓角滚落,顺着那荡着红晕的侧脸,滚入了颈中,浸湿了衣领。

南箕像是被热笼住了般,从里到外都是烫的,连骨头里都窜着酥麻的劲,被汗水浸透的里衣紧贴在身上,又热又湿的触感转眼又化作一股冰凉,冷热交加的复杂温度顺着后脊窜过,激的他难受的直哈气。

先前还以为是错觉,但经此一事后南箕可以确定,景启的确是开了任督二脉,人也变聪明了,不过是道歉,竟然让他消气消得这么彻底,甚至还有些觉得是自己小性,怎么就生了他的气。

两人再出帐子时天色已黑,军师神清气爽的上了马,他要去右翼巡逻,顺便给何老爷子送些药,景启亲自送他出营,俩人并肩走了一路,有说有笑,融洽的不得了。

武铓从了望台下冒出了头,看着俩人渐行渐远的背影,疑惑道“你确定他俩吵架了?”

马铸秋从阴影里跳了出来,一口咬定了道“当然了!我亲眼看见的,将军跪的偷养了外室似的,军师那张脸铁青铁青的,要不是我在,军师怕是都要拔刀了!”

“那不对啊!”

武铓看着景启的背影,嘀咕道“每次他俩吵架,将军都得挨顿揍,怎么今儿身上一点淤青都没有,看着不像是挨过打的。”

马铸秋说“肯定是内伤,就军师那脾气能饶过他吗?还不把人往狠了削,你瞧他跟个没事人似的,保不齐一回帐子就要龇牙咧嘴的喊疼了。”

“啧啧啧!”

武铓咂了咂嘴,叹道“军师这性子着实烈了些,真是可怜了咱们将军喽!”

正说着,景启已经回来了,两人立刻散开,石狮子似的守在了望台下,景启走了过去忽的又折了回来,马铸秋本以为他是来报自己见死不救的私仇,已经做好挨揍准备的他等了半晌却等来一声叹息。

“节哀啊老马。”

景启说“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终究要往前看才是。”

说罢还意味深长的拍了拍他的肩,看向他的目光悲悯的像是起嵌了佛光,马铸秋一脸懵的看着他离开,人都走的没影了,他才缓过神来,马铸秋转眸看向憋笑憋的五官扭曲的武铓,一头雾水的问道:

“谁死了?”

景启用舌头顶了顶口中内壁,只觉酸麻未散,里面还是烫的。

俩人没有忘了叶明秋的医嘱,所以一直到最后南箕都没有碰他,但他毕竟手欠挑拨了人家,而且南箕的胃口向来很大,火苗子一旦被撩拨起来,轻易是不会鸣鼓收兵的,虽没实质性的碰他,但到底也没放过他。

帐外传来了声音,景启听的出是守己前来送药,便让人进来,自从他回了三大营,守己也跟着他一同过来,因叶大夫不见了,他留下的药变得极为珍贵,守己生怕弄丢了一两份耽误了景启,便将药一分为二,城内藏了一部分,三大营放了一部分,无论是煎药送药都是亲力亲为,就连安分也没机会端药。

当然,他不是怀疑安分,而是安分孩子心性,容易被人蒙骗,药给他实在是不安全。

景启用了药后便有些困乏,正要就寝时又有人在帐外说话,他此刻药力上头,耳畔有些嗡鸣,帐外声音朦朦胧传来,忽高忽低,恍惚的似耳畔魔音,他听的头疼欲裂,心头火起的莫名。

景启一拳砸的桌子咚的一声响,咬牙切齿道“滚进来!”

帐外似乎静了一瞬,景启揉捏着眉,只觉当下是又困又乏,脑中针扎似的疼,抽搐的他心中烦躁难安。

他听到有人进账来,等了半晌没听到有人开口,景启强忍着疲倦抬起了眸,眼前似隔了水雾幔纱,朦朦胧间只瞧得有人站在自己面前。

眼前虽然模糊的看不清容貌,但打量那身形和轮廓,不是牛瘪还能是谁。

“你不是守着左翼吗?”

景启腰背微弯,难受的掐着眉间,他问“怎么这会子突然回来了?左翼留了谁?”

“明达去左翼送粮,被我留在了左翼。”

景启哦了一声,又道“明达也不小了,到了该独当一面的时候,你既然回来了就好好歇歇,去让厨子给你做些饭,痛痛快快的吃上一顿,然后洗个澡睡到天亮,有事明天再说。”

牛瘪没有说话,柱子似的杵在那,景启从未见过他如此,正要开口询问,突然牛瘪抬眸看向了他,景启眼前隔了水雾,连牛瘪的脸都看不清,但奇怪的是,他却能清晰的感受到牛瘪眸中透出的沉重。

牛瘪看着他,突然跪了下来。

上一次他这么跪还是因为他判断失策,导致手下兵入险境,若不是滇穹带兵援助,三千儿郎怕是要无一生还了。

景启强压下不断涌来的困乏,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右翼军一战几退,不是敌军强悍,也不是三大营无人可用,而是因为三大营有番族奸细,他将三大营的军报悄悄的送了出去,还照着番族的指令暗中行事。包括叶大夫被绑,天七失踪,还有三大营粮草账目对不上,这些都是奸细所为。”

景启知道三大营不干净,但不曾想这事居然惊动了牛瘪,连素来粗枝大叶的牛瘪都能发现对方的存在,这奸细到底有多蠢笨。

景启问“奸细是谁?”

牛瘪抬眸,声冷且沉“我。”

景启一拍桌子“你打仗把脑子打坏了,回去睡觉去,有事明天再说,想寻死也不该这么个寻法。”

“天七是北战将军,他是南征将军的旧友也是相看两厌的仇敌,他最在意的是当年随军南下治疫,躲在暗处偷袭他们军队的人,他余生都在寻找那个仇人,那人有一双金瞳,他带走了铁衣王的首级。”

景启如坠深渊,五感似乎猛地抽离了肉身,突如其来的悚然掠过他的脊背,冲击的他后脑勺一片空白。

天七的事他也是刚知道的,牛瘪所说同滇穹一般无二。

药力似乎就在这一瞬间全部消失了,景启眼前清晰,耳畔静默,丝毫察觉不出一丝不适,整个人清醒的不得了。

牛瘪“我偷听了叶大夫和何老爷子的对话,后来毒尾沟的人来找我,我便把这件事一字不漏的告诉了他,这也就是为什么南征将军能轻易将人设计出营,悄无声息的带离右翼的原因。”

“叶大夫回城的消息是我散出去的,竖沙得了信,派人与城内设下埋伏,城外的关卡是我放的行,也是我刻意抹消他们的行踪,若不是少东家的人追的急,他们根本不会发现绑走叶大夫的是竖沙的人。还有三大营的粮草,我偷走了一半,送去了竖沙,账目也是我做的手脚。”

牛瘪说“将军,我是奸细,竖沙的奸细。”

景启顿了半晌才真的缓过神来,他看着人,像是不认识了般,将人仔细的看了又看“你是牛三哈?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没多久。”牛瘪说“自我从皇都城回来后便是竖沙的奸细,做他们的眼睛,他们的手,听他们命令。”

景启又问“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他们绑走了虎妞。”

虎妞就是牛瘪的闺女。

牛瘪眼圈滚烫,声音顿时哽住了“就在她娘生辰的那一晚,我等不来她,在村口遇到了竖沙的人。”

景启阖眼叹息,问他“闺女哪儿呢?”

“不知道,可能在竖沙阵营,也有可能在毒尾沟。”牛瘪说“我私下去寻过,找不到她。”

“还活着吗?”

牛瘪说“不知道,不过竖沙每次来都带着她的手信,想来是活着的。”

景启点头,顿了顿道“明天我会带兵偷袭林家军的粮仓,你把消息放出去,不出意外的话竖沙和林家军都会集中兵力对付我,你跟着阿箕一同潜入竖沙阵营,至于毒尾沟滇穹亲自去,我拖住他们三个时辰,应该够你找闺女了。”

牛瘪愣了,喉咙一哽,抬起胳膊掩住了面,竟然呜呜哭出了声,景启紧眉道“哭什么哭!再把营里其他奸细给招来!不许哭!”

牛瘪哭的伤心,边哭便道“将军!将军啊!”

“我还没死呢你哭什么!”景启被他哭的头疼,抚眉道“再哭你就给我滚出去!”

牛瘪咬紧牙关,立刻绷住了哭声,景启揉着眉间,重重的叹息一声,说“这一仗后自领军棍去。”

牛瘪点头,景启揉着眉心没再开口,帐内顿时静了,只有牛瘪那压制不住抽泣声偶尔响起,不知过了多久,他放下了手,目光落在了牛瘪身上,看着泪痕满面的牛瘪,景启平静道“这一仗后我会写折子送去皇都城,就说你以下犯上,不堪重用,革去军职,三代不许入营。”

牛瘪猛地抬眸,瞳中大震,通红的目光颤抖着看向景启,景启面色如常,像是在与他说一件寻常琐事“以下犯上也算是我管教无方,与你无关,你大可与妻儿去别处生活,一来为闺女寻个好去处,二来也可不受众人指点嘲讽的苦。”

通敌卖国是要被诛族的,就像秋家的那位,他为了私利被血族收买,军师将他斩首,将军鞭尸焚尸,若不是看在秋家子嗣凋零,世代皆是战死,那骨函也不可能送回秋家。

牛瘪早就做好了受刑的准备,但没想到景启对他的处罚比杀了他还要狠。